入睡前,她到大楼后头的柏油路上跑步。
    周非凉没有消息。
    她和他在酒店外面分手,他回金三角特区,她来泰国,再见面说是两个月后,可指挥部的意思是,拿塔最近就会有行动。
    黎梨担心他回去后会被抽经剔骨,毕竟周家黄玫覆灭的事,他安然脱身,怎么都不像可靠的伙伴。
    “什么人在追杀你?”分手前,她看到他穿衣时,腹部那孔弹眼,心有余悸。
    他回身笑着摸摸她脑袋,宠来宠去,就是没回答她。
    黎梨不傻。
    他三番两次脱身,身边人和货却全军覆没,那边不会怀疑他吗?
    天真。
    不要对拥有自己武装力量的毒贩天真。
    雨点密集砸下来,黎梨眼睛被迷得半磕,她不放弃,继续往前跑。
    逐渐的,雨中只剩下她身形的一点黑影,到一圈结束,她又重新出现在路灯下。
    笑着,顽强不息。
    毕竟这种生死存亡关头,不顽强,又能有什么其他情绪呢?
    到泰国的第七天,抓捕大幕陆续拉开。
    行动组先在一处郊外的烂尾楼,将拿塔的人与香港买家正在进行交易时,一网打尽。
    “他这次的货不打算从中国走?”黎梨奇怪。
    韩奕铭掌握的消息更多,告诉她,香港买家的货也是往内地发,周家在时,拿塔直接送货给周家,少了中间商赚的更多,现在周家半死不活,他只好扩展买家。
    “我们现在行动,把他逼着往大陆出货,所有人都部署在这条线上。”
    果然三天后,她那部用来跟周非凉专门联系的手机,倏地传来消息。
    当时是深夜,手机一震动时,她就惊醒,迅速拿起贴到耳边,那头没有声音,是摩斯密码,嗒嗒嗒嗒……
    除了这传递情报的声音还有那头吵杂的枪声,她一开始吓坏以为他危在旦夕发不出声音才使用摩斯密码,后来大概一分钟后,那头有人叫他,“三,过来射两把。”
    她才猛松一口气。只是在射击场。
    他说,“好。”接着手机里传来皮质响动之声,他是坐在皮质沙发或者椅子中打出的这通电话。
    起身后,通话结束。
    黎梨迅速起传,把消息报告韩奕铭,韩奕铭又向中方指挥部报上。
    再由那头领导商量怎么安排部署。
    “不对劲。”行动前一天,黎梨仍在心神不宁。
    韩奕铭问她,到底担心什么,她却又说不出具体。
    直到行动当天,黎梨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她已经在车上,荷枪实弹,与她同行的有三名中方人员和一名泰方警察,她心急如焚,却不能表现在脸上。
    下了车后,各个小组分别埋伏,天公不作美,大雨磅礴。
    行动组所有同志都淋成落汤鸡。
    埋伏的狙击手尤其惨,趴在水沟中动也不能动。
    黎梨埋伏在最外围,视线好时能看到两国交界处的界碑,界碑后面就是中国境内,一条黄土路被水冲得泥泞不堪,白天时有做生意的小商人从中国口岸出境。
    黎梨看到一个两手臂戴着许多条手串的女人,对方还斜挎着一个背包,里头鼓鼓囊囊。
    是卖手串的缅甸女。
    东南亚盛产木材,朝中国游客兜售手串的商贩数不胜数。
    黎梨送给周非凉的那串是在越南所买。没想到在缅甸也看到。
    她心越发不宁。终于等到深夜,大雨下了歇,歇了又下,迷迷蒙蒙的黑雾山林中,一队人马至少二十人,从缅甸境内走来。
    视线太差了,黎梨仔细看那些人,至少有两个比较像周非凉身形的男人。
    “各小组注意,拿塔在人群中。”耳机里传来指挥长的声音。
    黎梨垂下眸,头上雨帽边缘的水线像水帘洞笼罩她。
    “不期待抓活。反抗者一律击杀。”做为国际刑警通缉名单上的拿塔,已经不需要审,可直接射杀。
    “注意,注意,即将进入中方领域……”
    “等等。”黎梨忍不住调了频道,问在指挥所的大领导,“赵局,周非凉在里面,我们得保证他安全。”
    “拿塔出现时,周非凉在这里就很正常了。”赵局说。
    “子弹无眼,我们得保护他。”黎梨觉得自己可能哭了,但是雨太大,叫眼泪无法特别,“他回去后一定遭受了质疑,不然上次在泰国的抓捕,他不会一个消息不透给我。”
    “我们知道,做线人都很危险。九死一生。他是我们警方最坚定的战友。”
    “您意思是让他自生自灭吗!”她声音很大,苛责,质问,但雨声比她凶猛太多,她的力量转为微小。
    赵局好像没收到,对她安抚说:“他很聪明,开火时会保护自己。你的任务就是不准一个毒贩跑出包围圈。”
    赵局先行按断。
    耳畔声音又跳回到主频。
    韩奕铭让大家打起精神,距第一枪倒计时十秒……
    十秒,快到像站在高台前,明知会跳下去,也做好安全措施,但就会吓得崩溃尖叫。
    黎梨内心就在崩溃尖叫,这十秒又足以让她回想很多,那名多天来跟着她的泰方警员百分之九十是内奸,在抓捕香港帮时,他刻意问她,线人是谁,她拒绝回答,并且在抓捕结束会议上,透露错误信息给对方,令对方传话回去,周非凉不是内奸,而这一次拿塔亲自出货,周非凉随行,是对方信任他的标志,但是也可以理解为怀疑,不然拿塔不会狗急跳墙,失去理智的亲自出货,这很危险。
    为了试探周非凉,两人以“同归于尽”的心思参与这次行动。
    周非凉早知道了吧,敌方要么他全然清白,要么他不干净同归于尽都不放过他。
    砰——
    随着一声枪响,雨势终于被破,宛如撕开的一道裂口,响起人间的声音。
    穿深绿雨披的行动组成员迅速向毒贩逼近,枪林弹雨已是不单纯形容枪声,更贴切的词叫枪雨同行。
    那二十人战斗力强悍,且配备重型火力。
    黎梨在外围,首先看到五个男人往后撤退,她埋伏的位置就在缅甸境内。
    拿塔在其中,很好认,走路一瘸一拐。
    黎梨朝对方左小腿开出第一枪,同时对自己小组下命:“行动!”
    战斗二重打响,对方人马一个个如死士,凶悍匪气,警方这边倒了好几个。
    韩奕铭性命不保。
    黎梨在混乱中认出界碑前中弹的那个人影。
    此时已经找不着与周非凉相似的那两个人。
    黎梨将拿塔生擒。对方四肢中弹,狼狈不堪,黎梨将他铐在自己手上,然后带着撤退。
    她差点死了。
    其中惊险语言难述,大约半个小时后战斗结束。
    血流成河。
    周非凉牺牲。
    ……
    警笛声,救护车声,在滇省边境市狂响,大作。
    出境前,黎梨在滇省东洲市呆过三天,由本市公安局培训她在南亚潜伏的诸项事宜。
    她了解过很多事项,听过很多故事,也走了不少地方,唯独没接触过东洲市医院的太平间。
    凌晨三点钟,大雨已歇。
    韩奕铭腹部中弹在做手术,危在旦夕。
    负责这次行动的领导从指挥中心匆匆赶来,一边关心韩奕铭状况,一边慰问本省牺牲的两名警员家属。
    黎梨一开始靠在韩奕铭的手术室外头,一双黑色皮鞋,沾着无数雨点,踱步到她面前。
    她垂着眸,不抬起。
    对方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看,发声,“这是什么?”浑厚而威严的声音,多年高位所培养的自身气场。
    “赵局……”黎梨抬眸看他,对方眼神不退缩,她也目光如炬,“在我心中您就是我们家长,可特情人员就没有这个权利是不是?”
    赵局不吱声,头上帽子中心的警徽雪亮而冰冷。
    黎梨举起手中带血的手串,“是现场收尸时,一个浑身盖着白布的男人的东西,他戴在手上,手掌从担架掉落,我发现了它……”
    “是周非凉的……”她了无生机的眸子看着对方,“我送的……”
    “黎梨……”赵局叹气。
    黎梨没有哭,她收回视线,又盯着地面,“我没敢打开白布,看样子是惨不忍睹,从头部到胸部全是血,被打烂了……”
    “去看看他吧。”赵局长安慰了她一声,扣着她肩头,按了按,“告别一声。从此世上没有周非凉。”
    然后转身离去。
    黎梨这时候才哭了。
    她东倒西歪的一路打听着摸去了医院的太平间。
    一个巨冷的屋子里,银色冰柜靠四面墙而立,中间摆着数十张铁床,上面是一个个露着脚掌,挂着姓名牌的尸体。
    她走过去,一眼就找到那个眼熟的身形,她看了看对方脚趾上挂着的姓名牌:
    周非凉。
    她回到尸体的侧面来,掀开看文身,然后哭着笑出来……
    门口有脚步声。
    她挂泪的眼抬起,是赵局,他面目慈祥,又无奈着朝她一扬眉,很没办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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