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暖暖的。
    他也倦了,微微闭上眼睛,一阵寒意袭来,他清楚地听得远处,云阳树精长长的叹息:固执的人类啊,醒醒吧,别再蝇营狗苟,忙忙碌碌了,长眠,才是你们最好的归宿。
    朝阳透过树缝,将拳头大的果子染得艳红红的,看一眼便能嗅到芬芳的香甜之味。
    红色黄色的小花在晨风里抖落晶莹的水珠,舒展最娇憨绚烂的笑脸。
    凫风初蕾慢慢坐起来,抱着膝头,看到对面的风吹落金黄的叶子,很快,自己满头满肩都是一片金色。
    连绵起伏的摇曳里,漫山遍野都是金红的果子。
    这是远古人类时代的一个缩影。
    生活其间的人民不耕不种,不收不存,吃喝不存,富足快乐。
    可是,现代的人类,已经无法达到这里。
    还在旅途上,便被云阳树精阻挡在外。
    凫风初蕾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和百里行暮一起。
    她微微一笑,转眼:“嗨,百里大人,一年之美,全在于秋。”
    他静卧在地,雪白的衣衫上已经铺满了金色的叶子。
    天然华丽的挽帐将他慢慢覆盖。
    就连睫毛上都飘着一片叶子。
    凫风初蕾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安静地闭着眼睛,有世间最英俊的一张面孔,红色马尾就像艳丽盛开的鲜花。
    只不过,那时候,他躺在金棺里。
    那是几千年的死亡囚禁。
    不像现在。
    现在,她躺在他身边。
    他自由而欢乐。
    他的手还轻轻握着她的手。
    无限的温情残余。
    只是,温度已经散尽。
    她反手,紧紧将他握住。
    传遍她五脏六腑的是冰一般的寒彻骨髓。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感觉到,好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震碎了,肆虐的冰块,嚣张地填满那些破碎的毛孔,将所有的热和血统统赶走,只剩下无尽的麻木和冰冷,尘封着又不让人感到疼痛。
    委蛇惊惶地看着她,可是,又不敢开口。
    她若无其事,又挨着百里行暮躺下去,伸了个懒腰:“好困呀,我们真该好好休息一段。百里大人,你说得对,能隐居周山,真是一种福分。”
    委蛇眼睁睁地看着她又躺下去,很快,又有了酣睡之声。
    主人,你已经这样沉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了,难道还要一直睡下去吗?
    可是,它不敢开口。
    它只是忧虑地看着主人,担心她变成和百里大人一样的一具遗体。
    遗体。
    这两个字,真是太可怕了。
    凫风初蕾再次醒来,已近黄昏。
    周山之巅的秋意已经变成了寒意。
    风一吹来,远处红澄澄的果子便一堆一堆往地上坠落。
    再好的东西,无人享用,最后,也是一滩烂泥。
    只是,这土地会更加肥沃,明年的果子便会更加鲜甜。
    可是,这又如何?
    她想,自己明年又不来了。
    委蛇递给她一大陶杯果汁,她一饮而尽。
    委蛇又递给她一杯,她摇摇头,说:我不渴了。
    她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百里行暮的手,这时候,才真切地发现了一个事实——他整个人已经彻底僵硬了。
    金色的叶子里,他的脸也是一种淡金色。
    她想,呵,他睡着的样子真是好看。
    但是,嘴里却骂了一句:“骗子!百里行暮,你这个骗子。你明明说了要陪我去泰山,却居然睡着了。”
    蛇眼里,居然有泪。
    它抽泣:“主人,我们把百里大人带回金沙王城吧。”
    金沙王城?
    才不!
    她笑眯眯的:“柏灌王都不复存在了,去金沙王城干嘛?再说,金沙王城是我的,可不是他的,我才不会让他去我的地盘呢!”
    “可是……”
    “别可是了,百里行暮,应该睡在他自己的地方。”
    三桑树下。
    昔日巨大的金棺早已无影无踪。
    就连那巨大的墓穴也彻底失踪。
    松软棉厚的叶层下面,是厚厚的黑色泥土,肥沃得带着甜腥味。
    凫风初蕾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没有之一。
    天府之国,也比不上这里。
    当年百里行暮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永眠之地,不可能没有精心考虑过。
    他的坟头,会鲜花长开。
    他的陵墓,会百果长香。
    两米多深之后,便是厚厚的山岩,坚硬无比。
    凫风初蕾用了金杖和双手,委蛇用了巨蟒的蛇尾,也耗费了一整天的功夫才掘开一个方方阵阵的墓地。
    墓地很大,很平整。
    褐色的山石就像是一座天然的房子。
    墓地下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金色叶子。
    凫风初蕾躺下去试一试,自言自语道:“不错,还比较舒服。”
    委蛇死死盯着她十指上的血痕,心如刀割:“主人……少主……”
    十指连心,但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是和颜悦色:“委蛇,我忽然觉得,这坑真好,胜过软塌,我都想据为己有了。”
    “主人……”
    她长叹一声,慢慢坐起身,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那是她第一次坐在一个深深的墓坑里,看上面的天空。
    天空变得很小。
    天空也很昏暗。
    阴沉沉地,不知道有没有一场雨雪的降临。
    坐井观天,不过如此。
    参天的绿,漫天的红,旋转的落叶,静止的时间。
    许久,她才慢慢爬起来。
    眼前一花,几乎摊在墓坑旁边。
    委蛇不等她吩咐,便将百里行暮完好无损放下去。
    他雪白的衣衫和金黄的树叶,形成完美的绝配。
    凫风初蕾忽然很羡慕他:“百里行暮,你瞧,我给你找了一块多好的长眠之地啊!”
    蛇尾,席卷了泥土,金色的叶子,飘飘扬扬,就像一场死亡的暴雨。
    白衣如雪,慢慢被覆盖。
    凫风初蕾再次张开眼睛时,忽然大叫一声:“且慢!”
    彼时,他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一把火红的头发,一张金色的脸。
    她笑眯眯的:“百里行暮,你可真是幸运,现在,有我亲手葬你,以后,也不知道谁会将我埋葬!对了,你到九泉之后,记得告诉我父亲一声,我会把你们的敌人全部杀绝!再者,我会全力以赴重振鱼凫国!你记住,就算我不依靠任何人,我也足以重振鱼凫国,而且,功绩要远远超越你们这些所谓的战神!”
    委蛇泪如雨下。
    夕阳将整个周山彻底染红。
    三桑树中间的巨大土包也被染红。
    凫风初蕾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土包。
    一如第一次。
    她无意中路过这里,土包訇然中开。
    但是,她知道,这土包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裂开了。
    也再不会有一个人走出来,满脸微笑地伸出手:“嗨,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为何,也不觉得悲哀,也无法哭泣,只是恐惧——我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
    那个人,曾经发誓,永不负我。
    结果,他还是背信弃义。
    就像父王,一走了之,自己便在一次次的回忆中逐渐模糊了他的脸。
    这世界上,自己竟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忽然伸出手去,要将这刚刚掩埋的土包扒开。
    不然,他会腐烂在这里。
    于是,她真的伸出手去。
    委蛇震惊地看着她:“主人……”
    她一惊,讪讪地缩回手来。
    许久,她才开口:“委蛇,你把小狼王在阳城如何毒害我的事情如实告诉我吧!”
    委蛇不敢隐瞒,可还是面露难色:“这……我当初答应过百里大人,要保守这个秘密……”
    “百里行暮已经死了!死人是不需要任何秘密的。”
    委蛇不敢不从,只好如实道来。
    小狼王和大费、涯草如何勾结,小狼王如何上门挑衅,甚至小狼王和姬真的一番对话,当然也包括凫风初蕾中毒时全身爆裂的惨状,要是没有百里行暮的换血,必将全身经脉尽断而死……委蛇一五一十,没有隐瞒。
    小狼王说:我就是想要凫风初蕾跪在我脚下,谁让她仗着鱼凫王的身份多次藐视于我?
    小狼王说:女人不就是拿来睡的吗?再漂亮的女人,最后也会被男人骑在身上。我就是想骑她,她不从,我就下媚药,这有错吗?
    末了,委蛇叹道:“小狼王这厮的确罪该万死,可是,他毕竟救了那么多商旅,而且,他也对厚普多次手下留情。再说,下毒之前,他并不知道这毒药会如此可怕,更不知道这毒药能要人命,他只以为是简单的媚药,事后,也曾极力弥补,而且,百里大人和我都先后惩戒过他……”
    凫风初蕾还是默不作声。
    原来,那媚毒竟是如此的致命。
    不光是要女人的身子,还要你的尊严,性命,而且,不是痛痛快快让你去死,而是让你受尽折磨屈辱而死。
    多可怕!
    那媚毒,最后没能杀了自己,但是,间接把百里行暮杀死了。
    若是百里行暮当初没有为自己换血,自己可能早就朽烂成一堆堆脓血了。
    她只是自言自语:“要是百里行暮没有给我换血,他就不会死!”
    “可是……”
    “要是小狼王不下毒,百里行暮就不会死!”
    这是结论,而不是讨论。
    委蛇不敢作声了。
    一场秋雨,周山整个蒙蒙一片寒意。
    红色的果实雪片般飘落地上,踩上去厚厚的一层果泥,在腐烂和发酵之间,散发出一阵甜腻腻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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