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盘旋上空,凫风初蕾竟然久久不敢降落,如在梦里。
    委蛇也连连惊呼:“天啦,天啦,一定是百里大人的功劳……一定是!百里大人奔走那么久,一定是他为了洪水退却,做了极大的努力。呵,要知道他们共工一族曾经号称水神,在他的后人里出了什么治水厉害的人物……”
    飞行器,缓缓降落在城外的青草地上。
    刚一坠地,便砰的一声。
    飞行器,无端端的翻转,两扇羽翼被彻底撞断。
    凫风初蕾和委蛇都惊得目瞪口呆。
    好半晌,委蛇才惨叫:“天啦,我们的飞行器彻底坏了……彻底坏了……”
    凫风初蕾走过去,看得清清楚楚。
    两扇羽翼就像被利刃齐齐斩断,从中间扩散,彻底碎裂。
    再也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
    飞行器,彻底报废了。
    她回头,看了看茫茫的来时路。
    周山,距离金沙王城已经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要想再去周山,凭借任何人力畜力,都已经不太可能。
    明明伤心欲绝,却哭不出来。
    她只是麻木地拍了拍飞行器的残骸,又拍了拍小孩子一般快哭起来的委蛇,沉声道:“坏了就坏了吧。至少,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委蛇这才抬起双头,看向前面。
    前面,便是暌违已久的金沙王城。
    芳草萋萋,徒步而行。
    很长的一段路,只如一段长长的旅行。
    记忆中的风景,分毫不差。
    心情,却已经彻底改变。
    再往前,林木森森,夹花生树。
    浣花古道两旁密密匝匝开满了红色野蔷薇,竟把两岸的木芙蓉生生比了下去。
    河里,有绿绿清水,融融水草,将夕阳的柔波交织成一片潋滟的景致。
    蛇尾席卷,荷叶编织的临时杯子送上来一大捧清水。
    它喝一口,连声长叹:“好甜,好甜!还是浣花溪的水最最甜蜜。少主,你尝尝……”
    凫风初蕾接过荷叶杯子。
    清水入喉,清凉彻骨。
    委蛇说得对,那是记忆中的味道。
    千山万水,没有一个地方的水,比得上这里的甘甜。
    麻木悲哀的心,获得了小小的安慰。
    她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
    是的,回金沙王城才是最好的选择。
    继续往前,木芙蓉盛开得越来越鲜艳。
    路边春草很深,有灰色的野兔嗖地一声窜过去。
    沿途,没有行人。
    一个人也没有。
    凫风初蕾依稀只记得当年从湔山小鱼洞漫卷而来的大暴雨,却在仓促之中并未降临金沙细看,便顾着逃命去了。
    可是,那场大洪水也罢,或者大暴雨也罢,千真万确让人民很久不敢归家。
    直到临近城门。
    凫风初蕾才抬起头。
    金碧辉煌的城门,依旧空无一人。
    就连城门正中的那颗巨大的红宝石也寂寞地在夕阳中散发出淡淡的光彩,千年万年,奢华高贵地站在那里。
    城头也爬满了野蔷薇,拳头大小的红花开得鳞次栉比,密密匝匝,鲜艳夺目,仿佛要用一大片的红色花海彻底将整个金沙王城霸占。
    凫风初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蔷薇花。
    记忆中都没有。
    那是这一年才生长起来的野花。
    它们肆无忌惮地将昔日高不可攀的金色城墙牢牢占据,一副主人的姿态,舍我其谁。
    凫风初蕾停下脚步,心想,这红蔷薇,竟然远远胜过红宝石的气势。
    毕竟,什么样的宝石,都比不上热烈盛放的生命。
    贴身珍藏的金箔,不经意地撞击了一下心口。
    她伸出手,放在跳动的地方,心跳,慢慢地平息下来。
    她忽然很平静。
    就如一个远归的人,终于到家了。
    委蛇奔上去,推城门。
    城门一动不动。
    委蛇加了力度,城门还是一动不动。
    它笑:“这可难不倒我!”
    城墙虽然有三丈多高,可是,四围都是空荡荡的。
    飞度,易如反掌。
    委蛇干脆跃起来,三五丈粗的蟒蛇之躯,打算从墙头直接飞进去。
    可是,它庞大的身躯刚刚飞到城墙上空,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反弹回来。
    无形之中,竟然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它大叫:“好邪门,这城墙上头明明空荡荡的,居然进不去。”
    凫风初蕾却微微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金杖。
    金杖的八只飞鸟,刚好对准城门的阳光。
    沉重地轰隆声后,城门訇然中开。
    委蛇大叫:“老鱼凫王好生了不起,居然提前封印了城门。呵,他一定是防着被外人洗劫,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所以,大费等人才会空手而归。
    高阳帝,毕竟就是高阳帝。
    纵然遭人暗算,也没可能真正一败涂地。
    这世界上,除了凫风初蕾,根本就没人可以再擅自进入金沙王城——哪怕它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城门里面,一条长长的青砖古路。
    能容纳八辆马车的宽阔道路上铺着厚厚的青砖。
    两旁,则是四季常青的芙蓉古树。
    有风吹来,花瓣徐徐地落了凫风初蕾满头满脸。
    她抬起头,从发梢里摸下一片花瓣,拿在手里,看到花瓣上已经有了淡淡凋零的痕迹。
    无论多美的花,凋残便是它们唯一的宿命。
    凫风初蕾心内凄怆,踌躇不前。
    应怜屐齿印苍苔,当年蜀中女子踩着高高的木屐,一路前行,一路从木屐里洒下芙蓉花瓣的香艳往事,已经彻底随风。
    青砖古道上,全是青苔。
    凫风初蕾一路前行,脚步很轻,恍怕惊醒了此地的亡魂。
    直到走出好远,直到看到巍巍然的金沙王宫,才惊醒过来:此地早已没有亡魂。
    所有的亡魂,已被彻底封存在湔山小鱼洞里。
    金沙王城,只是一座空城。
    沿途,大街小巷,店铺林立,酒旗如风。
    巧手绣娘们的蜀绣招牌鲜活如初,来不及收拾的货物还在货架上展览。甚至一家牛肉面店铺外面,还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还有几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只是,不再有任何活物。
    潮水褪去后,它保持了原貌,树木、花草,就像凝固的时钟,在某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懒洋洋地伸展。
    凫风初蕾的脚步,慢慢停在王宫门口。
    王宫正门口的铜像马车,已经绿锈斑斑。
    委蛇奔过去,打开了王宫的大门。
    金碧辉煌的大殿,空荡荡的。
    阳光从正殿的琉璃瓦垂照下来,刚好落在正中的金色王椅上面。
    “少主,你看,一切都保存完好。”
    凫风初蕾慢慢走过去,在王椅上坐下。
    下面,是大片白玉铺就的朝堂,盛世之时,老鱼凫王就坐在这把王椅上面,接受台下文武大臣们的山呼万岁。
    可现在,她孤零零地坐在王椅上,只看到在太阳光圈里舞蹈的七色尘土。
    委蛇独立于台下,双头摇动,一本正经:“参见小鱼凫王。”
    她没有笑,也肃然:“委蛇,我已经只有你一个臣民了。”
    “少主切勿灰心,厚普为启王子护送粮草之后,会率领商队尽快赶回。只等少主登基的消息一传开,古蜀遗民也会潮水般涌回。”
    她点点头。
    局面,比自己想象中更好。
    以前,她还以为自己回来时会一脚踩在水里呢。
    委蛇又低声道:“唉,要是百里大人能随我们回来,那该多好?”
    她内心战栗,但觉座下的王椅冰冷如铁。
    五月初五。
    夕阳,将王城里最大的一条后街彻底染红。
    这条街上,没有任何红花绿树,只有一望无际的青草蔓延,最高者,有一人多深,里面夹杂着不知名的青蒿、紫苏,还有大片大片已经枯黄的野草。
    草丛里,有扑簌簌的声音,细看,却没有任何活物。
    这里,除了杂草,花不再开,鸟不再飞。
    只有尽头,一株巨大的树木。
    树干很粗,枝桠很多,但是,树上没有一片叶子。
    这不是落叶的季节,可这棵树光秃秃的,偏偏树干枝桠全是翠绿。
    直到走近,才发现居然是一颗全青铜的树木,就这么冷冷地伫立在世界的尽头一般。
    蛇尾摇摆,屏住呼吸,竟然有些胆怯。
    凫风初蕾也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看了看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缕余辉的夕阳。
    夕阳的余辉,照射在翠绿的青铜树上面,那青铜树居然在自动膨胀,枝桠和枝干,层层蔓延,扩展,好像另一个世界在此诞生。
    夜色,彻底降临。
    青铜树干,裂开一道口子。
    一人一蛇鱼贯而入,回头,青铜树已经无影无踪。
    杂草丛生处,赫然有了粼粼灯火。
    灯火明亮处,没有人,只有两把明晃晃的鬼头大刀,面无表情地巡视着空无一人的偌大草丛。
    粼火,隐隐交织成一扇门的形状。
    凫风初蕾小心翼翼靠近,委蛇也隐匿在草丛之中。
    一片乌云恰好遮住了月色,七八个黑衣人走向磷火门口。
    鬼头大刀挡路,黑衣人停下,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大块明晃晃的金子。
    在交接的一刹那,黑衣人们都脱下了帽子,委蛇看得分明,几乎尖叫起来,这些黑衣人竟然都没有头颅,全是鬼魂。
    他们脖子上的伤痕还很新,很显然才死去不久。
    黄金隐匿在鬼头大刀的锋芒之下,七八个无头鬼鱼贯而入。
    凫风初蕾隐匿在草丛里,也大气不敢出。
    直到乌云散去,月色重现。
    那七八个无头鬼又出来了——这一次,他们空荡荡的脖子上,全部有了上好的头颅,虽然听不见声音,可是,看神情,他们分明谈笑风生,十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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