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这男人慢慢地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昔日温柔怜悯的脸庞,忽然变得有点狰狞,她急忙移开目光,竟然不敢仔细看下去了。
    声音也怯怯地:“百里大人……百里大人……你和白衣天尊到底有什么区别?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我……我是不是在做梦?我这是在梦里吗?”
    “你认为是梦就是梦吧。”
    “可是,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变成了红色?百里大人……你……你不是蓝色头发吗?”
    “哈哈哈,凫风初蕾,你可真是瞎眼了……你连我头发的颜色都忘记了……”
    他转身就走。
    她死死拉住他的手。
    “放开!”
    “百里大人,不要走……”
    “我不走?我怎会不走?以前,你那么美貌,我还可以忍一忍……可是,现在,我为什么要忍你这个又丑又薄情的女人?”
    她绝望地看着他,心如刀割。
    “你忘了你的身份了吗?哈,颛顼之女,黄帝后裔,你居然还要去陶都之山寻找有熊氏一族的死因……你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凫风初蕾不敢置信,微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是你给我下毒……是你……”
    “哈哈,是你这蠢丫头不识趣。你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你不赶紧躲回金沙王城,你却偏偏要跟我作对。你居然还想去幽都之山找禹京帮忙,你这不是找死吗?哈哈哈,现在好了,你就在这里千年万年做一条青草蛇吧,我保证禹京就算从你身边路过也不会再认识你了……”
    那手掌,重重地拍在她的头上。
    那是泰山压顶一般的痛苦。
    雪白身影,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跟我斗!颛顼老贼,你看到了吗?现在,你是真真正正绝后了啊,哈哈哈哈……”
    雪白身影,忽然消失。
    万千条青草蛇,就像是万千条绳子,将自己捆绑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凫风初蕾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周围的青草已经彻底消失了。
    没有百合花,没有紫罗兰,自己躺在一座冷冰冰的石头上。
    她茫然四顾,耳边有悠扬的笛声传来。
    “初蕾……你醒了?”
    吹笛的少年,放下笛子,满脸惊喜。
    在他的对面,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火焰很大,几乎将整个天空彻底映红了。
    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我……我这是在哪里?”
    “汶山!初蕾,你在汶山啊。”
    汶山?
    怎会到了汶山?
    可是,篝火的对面,分明是隐隐地黑色丛林,高而远的天空,连绵起伏的山岭。
    居然真的是汶山。
    她本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无数青草蛇还在头皮上一直不停地吞噬。
    她伸出手,悄然摸向头部。
    头上,头发有淡淡的湿润,那是夜露所致,已经没有什么青草蛇,可是,鼻端还有腥味,灵魂还在颤抖,眼皮也倦得睁不开。
    “涂山侯人……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眼神里,慢慢地有了同情之意。
    她的双手,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脸上,居然坑坑洼洼,血肉模糊。
    她惊得几乎跳起来,却死死瘫软在地,嘶声道:“我……我的脸……我的脸……”
    涂山侯人眼中的同情之色更深更浓了:“初蕾,你被蛇咬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被一大堆青草蛇包围了……”
    湿漉漉的头发,忽然涌动,就像无数的蛇一起复活了。
    她的手,忽然发狂地抓向自己的头发。
    一大把带血的头发,连着血肉被狠狠扔了出去。
    “初蕾……天啦……初蕾……万万不可……”
    他仓促抱住她,急得语无伦次:“初蕾……别怕……你别怕……没有青草蛇了……没有了……所有的青草蛇全被我赶走了……”
    她嘶声:“你怎能赶走青草蛇?”
    “我有驱蛇药……是云华夫人给我的驱蛇药……”
    她听得云华夫人几个字,几乎再次晕厥,本能地翻身爬起来,立即就要逃走。可是,才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就再次倒在地上。
    这一次,她再也爬不起来了。
    涂山侯人死死抱住她,“初蕾……初蕾……别怕……你别怕……没有人害你,我绝对不会害你……绝对不会……”
    她的头脸,匍匐在地。
    她宁愿永远匍匐在地上,哪怕真的变成一颗青草蛇,永远永远也不要再抬头看着天空了。
    “初蕾……你别怕……上次在有熊山林我没认出你……我一直很愧疚……因为,我也没想到你会变成那样……初蕾,你放心吧,我会替你报仇的……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无论敌人是谁,我都会替你消灭他……”
    明明是深情厚谊,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半点安慰。
    直到他的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脑袋,停留在天灵盖的头发上面。
    内心,一阵颤栗。
    分明感觉到之前残留的温柔而熟悉的温度——就是那熟悉的,毫无防备的人的抚摸,满头黑发全部变成了青草蛇。
    病毒,便因此而来。
    这世界上,最能轻易伤害你的,总是你的熟人、亲人、朋友。
    见到陌生人,敌人,我们自然会提防,戒备。
    可是,来自亲友的伤害,总防不胜防。
    “初蕾……”
    她低低的:“给我一面镜子吧……”
    “镜子?”
    “我……我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有些为难,“这……还是不要看吧,再说,现在我能去哪里找镜子呢?”
    “涂山侯人……请你替我找一面镜子吧……请你看在朋友的份上……”
    他的声音非常勉强:“我一个大男人,怎会随身带着镜子?初蕾,你先别着急,等天亮了,我带你去湖边看看……”
    她不做声了。
    他以为她放弃这个要求了,语气慢慢高兴起来:“初蕾……”
    她忽然打断他:“你离开九黎广场之后,去了哪里?”
    “我呀?我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在那里,见识了许多生平不敢想象的美妙乐曲,高深的音乐知识。哈,初蕾,你知道吗?那是一个音乐的世界,是一个乐曲的海洋,在那里,每天都有多达几万人的大型演出团队,他们定期会推出最新最好的曲子,他们组织大型的演出,在哪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精通音乐,每一个都擅长曲子,每一个人都酷爱乐器……”
    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初蕾,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看,你一定会感到震惊的,真的,那是人类最好的音乐家也比不上的……”
    月光,慢慢从汶山之巅移动到了头顶。
    凫风初蕾抬起头,看着月亮。
    圆圆的月亮,就像是一面镜子。
    这镜子,既照亮了涂山侯人的眉飞色舞,也照亮了凫风初蕾的血肉模糊。
    “初蕾……”
    她忽然跳起来。
    金杖,劈头盖脸砸向笑容满面的涂山侯人。
    月色,汶山、涂山侯人……整个世界,统统消失了。
    凫风初蕾,站在一条河边。
    委蛇就在她对面,满脸焦虑,“天啦,少主,你终于出现了……”
    她手握金杖,浑身就像是从湖水里捞起来似的——全是冷汗。
    头皮上,那隐隐地刺疼和血肉,竟然如真的一般。
    她微微闭眼,再次睁开。
    没有百里行暮,没有涂山侯人。
    当然,也没有无穷无尽的青草蛇。
    她回头,看着走过的路,半晌,轻轻道:“我们,终于走出了梦幻之地……”
    梦幻之地,是通往陶都之山的最后一段路程。
    每一个进入梦幻之地的人,都会被自身的心魔所困扰。
    你能战胜心魔,自然就能轻易走出来。
    可是,你要是输给了心魔,那么,你就永远陷入幻境,在无穷无尽的绝望和痛苦之中死去。
    就算明明知道是幻觉,凫风初蕾也浑身发冷。
    纵然是在幻觉中死去,也万万不要死在那么逼真的幻觉里——不不不,我永远也不要再经历比青草蛇缠身的情形了。
    我永远不要再经历那种一把一把抓下自己的头皮,几乎将整个头盖骨揭下来时的悲惨场景了。
    金杖,挥舞出去。
    用了很大的力气。
    河流上的吊桥,忽然跳起来。
    那是通往幽都之山唯一的一条路。
    凫风初蕾连续击打了两下,那吊桥扭曲得几乎马上就要爆炸似的。
    她不但击打吊桥,金杖甚至探入两岸的河水。
    河水也如受到了惊吓,水花飞溅,咆哮声声。
    委蛇见状,也跟上去,庞大的蛇躯在吊桥上反复击打,整个世界,只听到惊天动地的砰砰之声,好像全世界的亡灵都被惊扰了,一起发出惊讶和充满质疑的声音。
    凫风初蕾哈哈大笑。
    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住手!你若是砸断了这座吊桥,亡灵们就再也无法找到自己的归宿了。”
    这座桥,声名显赫。
    人人都知道它的大名——奈何桥。
    奈何桥的两边,便是孟婆水。
    喝过三碗忘情水,转世为人分不清。
    凫风初蕾停下手里的金杖,并没有马上看着对岸说话的人。
    她环顾四周,只见这世界雾气朦胧,说黑暗吧,也不黑暗;说明亮吧,也不明亮。
    这里的一切,都是朦胧的。
    这里的一切,全是处于一种漂浮而混沌的状态。
    因为,这里出没的全是灵魂,它们没有实体。
    唯有自己和委蛇。
    这两个实体,显得分量太重,几乎要将这幽冥世界的土地所彻底压垮。
    这里,方才是幽都之山的核心地带。
    外围,全是通往幽都之山的障碍物。
    良久,她才慢慢地转头,看着桥上。
    奈何桥,一片虚无。
    唯有两岸,密密匝匝的红花。
    那红花没有根,既不生长于土里,也不生长于水里,悬空在虚无里,就像是无数的鲜血汇聚出的一种虚无。
    那是通往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那也是鬼界最美的风景。
    奈何桥的对岸,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他很高,很瘦,也很冷。
    不是高冷,而是一种常年沉浸在死亡之中的一种阴冷。
    但是,他隐匿在雾气之中,令人看不清楚真实的面容。
    就像是一颗已经古老却又不曾衰朽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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