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无端地有些紧张,他坐起身,猜想到底有没有太冒犯。
    聊天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消失又出现,来来回回好几次,终于“叮咚”一声跳出了慕夏的回话:“羡慕个屁。”
    他才不信慕夏这么久才打了四个字,可其他的话轮不到游弋多说。于是他只好装作信了慕夏的邪,顾左右而言他,迅速拉远话题。
    两个人你来我往,游弋以为这就算过去了。群里孟居然和林战聊到第二天几点到学校补作业,林檎把群名改成了“先补作业再吃喝”,慕夏抽空回过两句话,游弋补完记录,伸手摁掉了台灯——他有点困了。
    “先睡了”三个字打到半截,和超凶猫的聊天界面又跳出一行字。
    游弋看完,瞌睡全没了,有点想把慕夏从屏幕里拉出来当场狂揍一顿。这人是不是存心的,每次他想溜走的时候都能被拽回去?
    慕夏说:“同病相怜,又多一个共同点,我觉得我们挺有缘的。”
    游弋把刚才想到的那句话回过去:“哦,那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吧。你万里迢迢地来我们这读书也不容易,希望你能顺利毕业。”
    慕夏先说了句“滚吧”,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万里迢迢?”
    游弋给他个人资料的页面截了个图发过去,近乎天真无邪地说:“你不是来自安提瓜岛吗,我没文化,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在太平洋还是印度洋?”
    慕夏发了一大串“……”加个悲伤蛙,然后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游弋差点没在被窝里笑得背过气,他左右滚了两圈,捂着肚子笑痛了地方,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同样的话,慕夏说出来就特别有意思,不知道怎么回事。
    “行了,我要睡觉了。”慕夏见他半晌没回复,兀自打字,“晚安。”
    黑暗里,手机屏幕成了他房间里唯一的光源。而在这片光源里,慕夏没头没尾地给他发了句问候,游弋心头一酸,把手机扔到一边,翻身用力地用被子捂住了头,刻意忽略掉那两个字里包含的其他意味。
    男孩子当然不会在彼此聊天结束的时候互道晚安,没这么矫情,他和孟居然好到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这么多年了,孟居然从来都是“游哥拜拜我睡了”。
    游弋不认为这是慕夏出于某种性取向的敏感,更不愿意提醒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见过来自关系尚且算密切的人说过的晚安。
    从他开始独当一面——起码自认独当一面——以来,会这么对他说的只有他妈。
    但因为工作和漫长时差,他妈也遗忘了这句简单的问候。
    “晚安”两个字,游弋一度以为是自己摆脱噩梦睡个好觉的直接来源,他在这些地方计较得很,可就这么一点执着了。
    游弋想:“娘唧唧的……我有什么办法。”
    那天夜里他果然睡得很好,十个小时,黑甜的梦境,醒来什么也没记住。
    翌日也是一个人,起床后先去小区晨练,跑完步顺手买了大门外某家老字号的豆浆油条,吃掉两个小笼包,回家洗澡,然后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坦白来说游弋的成绩没那么差,他就是懒得学,这一点班主任很清楚。招财猫从高一入学就带他,无数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奈都是对牛弹琴。
    他的叛逆来自父母的优秀,越发看得多了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过得什么生活,游弋越觉得成绩好没用。他的目标和许文科不一样,后者一心都是清华北大,而游弋从来都想的是凑合着过,差不多的大学,差不多的工作。
    数学作业有一半的题只做到第一小题,英语都写完了,虽然不敢保证正确率。至于其他几门副科,政治和历史他都靠胡编乱造,地理主要寄托在了林战身上。
    墨水笔一扔,游弋发消息给林战:“地理卷给我留着,不要给居然啊。”
    林战半晌没回他,估计在补习班不好玩手机。
    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心想自己的交友范围还挺广。学霸如许文科,努力的优等生如林战,成绩不行而乐观仗义如孟居然,还有个特立独行的慕夏。
    游弋把慕夏划在自己亲近的圈子里,心想,“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嘴上不说,他仍旧对遇见的第一个表明了“同类”身份的少年十分在意,将他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
    我和你是一类人。
    你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你喜欢男生吧,我也是。
    游弋撑住额头有些苦闷地叹息了一声,窗外阳光明媚,是个不错的秋日,他的心情却不怎么灿烂。
    发现自己和孟居然他们不一样的时候离现在不远,游弋十四五岁,同龄人大都经历了第一次梦遗,觉得是大人了,偷偷在同学群里传递着从别的地方顺来的小视频小黄书。游弋当然不例外地接收了,孟居然给他的。
    聚众看片这种事说出去都羞耻,他在几个面红耳赤的少年中格外冷静,捂着脸颊坐在一旁,然后奇异地发现女性柔软的胸部和修长的腿并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冲动。
    他的慌乱没持续很久,游弋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进了书房,打开电脑搜索了自己的情况,然后没花多长时间暂且接受现实。
    游弋自小接受的教育充满着人性化和过分的宽容,放养式的,他看的杂书多,想的也比普通男生多一点。有了结论,再去推导原因,游弋思考到东方泛起了灰蒙蒙的鱼肚白,逃回自己的房间,窝在被子里,终于有了一点难过。
    出于小众和脱离主流的偏见,他在那个清晨时情绪脆弱,第一次觉得孤独。
    记忆里,游弋察觉那也是第一次,他没有任何前兆就通宵了。
    “不知道慕夏是怎么回事。”游弋咬着酸奶吸管想,他收拾书包,把写完的卷子一股脑装进去,迫不及待想别人与自己分享秘辛。
    周末迅速地过完,他坐在回学校的公交上,有些亢奋地想要和慕夏见面。
    未满十七岁的游弋感觉不出“同类”两个字中的沉重,他满心只有驱逐了孑然一身的激动,还有惶恐,有无辜,也有对未知的惴惴不安。
    他一步三蹦地跳上台阶推开宿舍门,慕夏正坐在床边解鞋带。
    游弋克制住莫名加快的心跳,顺手放下书包,装作不经意地说:“这么早啊?”
    “嗯。”慕夏头也不抬,他的短发还是没长多少,看着却比刚剪的时候顺眼多了,他把球鞋放好,整个人侧躺在床上,“爸妈昨晚吵架,我特么没睡着——睡一会儿,吃饭喊我。”
    游弋说好,注视他闭上平稳了呼吸。
    秋天的风和秋天的阳光,还有即将到来的金灿灿的铺满落叶的林荫小道,他站在上下铺的宿舍床边,单手撑着铁架子,放肆地盯着慕夏的睡脸。
    “很安稳。”游弋想,心头的戾气驱散了不少。
    少年的路还很长,但总归和秋天一样,大部分时光还算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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