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出声唤住谢知真的公子,不是别个,正是一片痴心的裴景山。
    数年前与她在大灾之时因施粥而结缘,虽说发乎情而止乎礼,并未有甚么亲密些的举动,就连她的真面目也未见过,裴景山却暗暗将一颗心都牵在她身上。
    二人私定终身之后,他喜不自胜,只盼着能早日抱得佳人归,效仿梁鸿孟光,举案齐眉,夫妻和美,方才不枉此生。
    孰料天不从人愿,一夜之间,谢知真杳无音讯,他满腹犹疑,再叁催问,竟从宋叁公子口中听闻噩耗。
    他悲恸欲绝,只恨造化弄人,自那之后常常来宋家祖坟祭奠,烧些元宝纸钱,却不知那一方小小的坟茔之下,埋的乃是一具空棺。
    也是无巧不成书,宋永沂为了搪塞他而随口诌出、自己早就抛之脑后的“亡妹”忌辰,正是今日。
    两厢里撞了个正着,宋永沂暗道一声不好,强笑着过来拦他:“裴兄糊涂了,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妹,已然嫁了人的。”
    见裴景山神情恍惚,手里提着的篮子里果品糕点一应俱全,宋永沂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又怕谢知真余情未了,两个人生出甚么事端,只得硬着头皮劝他:“你这是……又来悼祭我四妹妹?她生前心地纯善,活人无数,这会儿怕是早就投胎转世,裴兄也该早些放下,另觅良缘。”
    “四小姐……”裴景山恍若未闻,定定地看着那个窈窕有致的背影,声音沙哑,包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是不是你?”
    他往前走出两步,想要抓住微渺单薄的一点儿希望,央求道:“你……你说句话……成么?”
    不管她是宋四小姐,还是已为人妻的贵妇人,不管她是死而复生,还是另有苦衷,只要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泄出一个音节,他必能确定她的身份。
    这些苦涩的日子里,他日夜咀嚼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早就铭记于心,至死也难以忘却。
    谢知真抿了抿唇,藏在帷帽底下的花容月貌上,现出内疚之色。
    她是端方持重的性子,这一生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唯独在两件事上,心中有愧。
    一是和弟弟的不伦之情,其二,便是辜负了这义薄云天、真心相待的裴景山。
    彼时她被弟弟逼得走投无路,自乱阵脚,近乎仓促地择定了他,过后每每想起,只觉荒唐。
    明明对他没有甚么男女之情,却不负责任地招惹了他,不告而别之后又另嫁他人,将方正温良的人坑害到这等地步,这笔情债,是无论如何也偿还不得了。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令他彻底死心。
    谢知真缓缓转过身,直面裴景山。
    宋永沂紧张得手脚蹿起凉意,带着几分警告,低声道:“裴兄,你越矩了,我那位妹夫,可不是甚么好相与的君子。”
    裴景山略略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不肯就此离去。
    他朝着谢知真拱了拱手,道:“在下知道这一番多有冒犯,只求夫人说一两个字,若确是我弄错了人,自会向您和宋兄赔罪。”
    “我……”谢知真轻启朱唇,还未说些甚么,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拂动层层迭迭的白纱,露出大半张白皙如玉的容颜。
    凝脂般的肌肤,殷红柔软的唇瓣,挺翘精致的鼻尖,虽未得见全部真容,已经能推断出,底下藏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脸。
    裴景山愣了愣,并未被美色所惑,却满脸颓然,连腰杆都佝偻下去,仿佛被残忍地抽去了最后一线生气。
    他的心上人,并没有这般绝色的姿容,却有一颗纯善净澈的心。
    他躬身行了个大礼,语调涩然:“是在下神智昏聩,认错了人,还请夫人和宋兄不要见怪。”
    眼看男人步履踉跄地离去,宋永沂长长叹了口气,生怕谢知真想不开,低声劝道:“真妹妹,既然有缘无分,不与他相认是对的。他伤心个一两年,总能慢慢走出去,你莫要多思多想。”
    谢知真微微点头,内心却被浓重的愧疚笼罩,更难过了几分。
    这一日谢知方和叁舅舅宋璋并几位管事相谈甚欢,兴致来时,更亲手画了几幅怪石嶙峋的园林图纸,赢来满堂喝彩。
    也是合当有事,于偏厅用午膳之时,他尝着席间那道糖醋糟鱼做得好,打听得是春风楼出的新菜式,悄悄唤小厮去买,趁热送到叁舅母的荷香院。
    大半个时辰之后,双囍有些慌乱地过来回他:“爷,夫人不在叁夫人院子里,也没有回咱们院子。”
    “不止如此,青梅姐姐、枇杷姐姐也不见了踪影,小的向刘妈妈并另外几个姐姐打听,她们只推不知。”双囍知道大事不妙,害怕得打了个寒噤。
    谢知方心知有异,也顾不上和宋璋打招呼,叁步并作两步冲回院子,对众多下仆喝道:“人呢?”
    十几名仆妇只顾磕头,嘴巴却严得如同锯了嘴的葫芦。
    思及谢知真这阵子的冷淡、今天早上一反常态的体贴,谢知方的心犹如被一把重锤狠狠敲成碎片。
    越怕甚么,越来甚么。
    一直暗藏于心的猜疑与忧虑成真,他怒火上涌,抓小鸡似的拎起距离他最近的红杏,胸中戾气翻滚,本欲抬脚踹向她心窝,碍着谢知真的脸面,勉强压住脾气,冷声道:“爷只问你一回,她去了哪儿?要见何人?”
    这一刻,红杏被有如实质的杀意唬得脸色雪白,呼吸停滞。
    她抖若筛糠,说不出话,下一刻便被谢知方扔到一旁的地上,摔得膝盖生疼。
    理智如同破了个大洞的口袋,拼命往外漏气,谢知方双目发红,喘着粗气走进里屋,一脚踹开衣橱,又去翻检妆奁。
    他买给谢知真的首饰珠宝、云锦华裳,她一件都没有带走。
    谢知方眼前一阵阵发黑,抄起挂在墙上、大半年未曾见血的宝剑,回头对双囍道:“愣着干甚么?备马!”
    双囍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调头就跑。
    利刃出鞘,在光滑的地砖上擦出雪亮的火花,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冷笑道:“别以为你们不说,爷就猜不出来。她玩这一招调虎离山,还能去哪儿?左不过是和那人暗通款曲,相约私逃。可笑,与我朝夕相处近二十年,她难道不知道我的脾气?就算她和那狗东西逃到天涯海角,爷也有一千一万个法子把她抓回来。”
    “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爷没记错,那姓裴的开了间铺子,另有两个弟弟妹妹,是也不是?爷这就去会会那两个小的,给这把剑喂喂血!”他压下喉中腥甜,常常带笑的双眸中泛出嗜血的疯狂。
    红杏是知道旧事的心腹,耳听得他自说自话地给谢知真定了罪,越说越吓人,也不敢再隐瞒,膝行着过来辩解道:“姑爷,您……您冷静些,莫要误会小姐,小姐并不是那样的人!今日乃是先夫人的冥寿,小姐亲往浮玉山拜祭,叁少爷陪同在侧,原没有裴公子甚么事!”
    谢知方耳膜嗡嗡作响,只隐约听到“浮玉山”、“叁少爷”几个字,脸色晦暗不明,哑声道:“哦?这其中还有宋永沂的事?她到底喜欢哪一个?”
    他顿了顿,吃吃笑道:“左右喜欢的不是我,随便哪个都没甚么分别。干脆一并杀了,落个干净。”
    得了谢知真的去处,他已不耐烦在这里耽搁,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红杏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大声道:“姑爷!姑爷!叁少爷、叁少爷和小姐之间清清白白,哪里来的私情?他们这会儿说不得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您且等等!”
    她追到门外,却见谢知方暗运轻功,犹如一只展翅的大鹏,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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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知方:便是和人私奔,也该带些吃的用的、衣裳银两,她就这般嫌恶我?!
    红杏:叁少爷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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