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站在鼓前的十岁孩子却淡定从容,只是抡圆了另外一只胳膊,如法炮制,将另外的鼓棒狠狠地砸在鼓面上,伴随着“咚”地又一声巨响,白术用那还带着童音的声音朗声道:“草民牛狗娃,今日有冤鸣鼓,请县官大老爷做主,还我命来!”
    “咚——”
    鼓面震动,伴随着“嘎吱”一声难听的刺耳声响,整个鼓架被敲得移了位。
    “草民牛狗娃,今日有冤鸣鼓,请县官大老爷做主,还我命来!”
    ……
    “咚——”
    伴随着无数掉落的灰尘,白术只觉得自己的虎口被震得发疼,当击鼓棒再一次敲击鼓面,她仿佛听见了“咔擦”一声手中的木质击鼓棒发出即将断裂的声响。
    “草民牛狗娃,今日有冤鸣鼓,请县官大老爷做主,还我命来!”
    ……
    “咚——啪——”
    鼓棒应声折断,那不知道在这奉仙镇县府衙门门前摆了多少年的大鼓鼓面破裂特殊制法炮制的结实动物皮鼓面就这样被硬生生地被一个十岁的半大娃娃敲破,站在那破了一个大洞的鼓下,白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扔掉手中那断成两截的击鼓棒,微微扬起下颚,默然扫视一圈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草民牛狗娃,今日有冤鸣鼓,无良民间道人冒充厌胜术传人,宣扬愚昧迷信传播谣言是非,要我牛家上上下下几口人命,请县官大老爷做主,还我命——”
    白术的话尚未说完,身后县府衙门的大门便在她的身后打开,伴随着“吱呀”一声大门开启的巨响,原本紧紧闭合的衙门大门逐渐拉开,十几个手握杀威棒衣着整齐的衙役一字排开,像是上辈子白术在电视里见过的那样含着整齐的口号,远远地,只听见那衙门公堂之上,传来一声惊堂木拍案清脆响声,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传入此时此刻站在衙门门前所有人的耳朵里——
    “升堂!”
    ……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只是当日夜幕降临之时,人们都看见牛家一家除了牛家大妈之外的所有人都直接住进了县官大老爷的衙门里——听说是那牛狗娃击鼓鸣冤,在承了二十棍杀威棒的威胁后去掉了半条命,却成功地说服了县官老爷保住了自己或者他妹子的小命……
    一群原本准备当夜去牛家抓人的乡民傻了眼,纷纷后悔给了那牛家的儿子牛狗娃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奈何他们当然也没那个贼胆子去跟县官大老爷要人,只得提着烂菜烂叶去牛家门前扔了了事,可惜扔完后却还是觉得不解气,纷纷聚到白鹿真人在镇上歇脚的楼前,想要商量出个什么对策——
    奉仙镇的乡民们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包青天再世,那县官老爷保住了牛家一家,无非也就是怕事情闹大,到时候朝廷正巧派下什么大官下来视察,传到了朝廷大官的耳朵里他收拾不下来乌纱帽不保……放了平日里,那也就是个“猫冬瓜”(形容人性格懦弱怕事),不然也不可能连续龟缩这么多天装死,直到牛狗娃上门击鼓鸣冤才有所反应……
    那白鹿真人正对牛狗娃恨得牙痒痒,当日在众人面前拆台害得他差点收不了场,今日又闹到官府去,这会儿听着乡民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说完,心底对那县官老爷也有了大致的印象,原本还有些担心现在却突然变得不急不慢,只是捏着下巴上那黑痣的毛笑了笑,随即道:“无碍,明天一早,我便要那县官老爷亲自将人交出来。”
    这时候,部分乡民已经对这白鹿真人可谓是马首是瞻,听了他这话,猛地放下心来,一群人三五成群散去,而这时候,白鹿真人唤来自己手下随从,对着他耳边一番耳语吩咐……
    当天晚上,县府衙门被闹了个鸡犬不宁。
    起先是当晚值班的衙役呵欠连天正昏昏欲睡,却在这时听见了人在外敲门的声音,大半夜的来敲衙门大门这明显就是活腻歪了的节奏——衙役下意识地问门外谁人敲门,奈何却没有人应门,杀气腾腾去开了门,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想着是谁的恶作剧,衙役骂了几声后关上门。
    谁知道还没等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稳,“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问是谁,却依旧还是不回话。
    在开门,门外依旧空无一人——这一次衙役留了个心眼,举着灯笼到外面看了一眼,满地沙土却愣是没有看见一个脚印,衙役愣了愣,正寻思自己是不是见了鬼,忽然一群蝙蝠从他脑袋顶上飞过,阴气森森吓得他差点儿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地滚回了衙门内部,将大门紧紧关闭——
    今后,这天夜里的大门再被敲响了无数次,他也只当是幻觉,闭耳不闻。
    这连续的敲门声将本来就浅眠的县官黄大人也闹得一夜不得安宁。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那昨夜值班的衙役被来换班的人推醒,见同伴惊慌失措的模样,那衙役被吓得抖了三抖,爬起来冲到门外一看,差点儿被此时县府衙门上的景象吓得当场尿一地——
    只见那朱红色的大门之上,几个已经干涩发黑的血印历历在目,那血印接连十几个印在大门至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连续拍击而成,每一个印都是如四脚蛇的蛇脚似的三个爪,隐约可见纹路,且比人手还要宽阔得多,见此番情景,一群衙役被吓得汗出如渖魂不附体,一时间谁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良久,不知道谁颤颤悠悠地冒出了一句——
    “是龙爪,是龙爪!龙王爷显灵了!……大黑河的龙王爷发怒了!龙王爷来要它的蚌精娘娘了!”
    第11章
    渝北县奉仙镇县官大老爷姓黄,官拜七品,今年四十有七,在任十二年小心翼翼,别的不会,最拿手的可谓是“察言观色”四字——打从他上任的第一年偶然发现拥有迷之性取向的看门张大爷天天趴在窗棱偷看他沐浴转身又去逛勾栏院开始,他就惊觉身边负责记录的王师爷,火房里炒菜的李师傅,后院劈材的小二狗一干人等似乎都和普通人有所不同……
    至于具体不同在哪,黄大人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隔年,王师爷变成了李师爷,李师傅变成了拜师傅,小二狗变成了三狗娃——看着周围不断变换的人,以及对此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衙门众路人,黄大人一拍脑门终于想明白,这些人恐怕是上面的特殊部门安插下来的特殊人员。
    这一群打一份工拿两份工资的特殊人员具体是干什么的,黄大人不知道,他只知道的是他也没那个权利知道——只是从京城断头台上不断传来的“前车之鉴”时刻提醒着他,这些眼线得罪不得驱赶不能,他们在这儿没别的事干,可能也就记录记录普通官员的吃喝拉撒——或许你今儿个不小心在升堂的时候放了个没人敢承认自己听见了的响屁,明儿个,你这个屁里有没有黄豆味的调查报告已经放在了京城顶头上司的桌案前等候分析。
    这本来无伤大雅,知己知彼嘛,完全可以理解,只不过如果对此过于不重视又不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的话,很有可能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不小心变成了其他新上任官员的“前车之鉴”。
    所以最初在牛家一家子击鼓鸣冤的时候,黄大人可谓是头疼不已,一方面,他完全不想参合那些刁民的琐碎事务,另一方面,他又想到当今圣上对“四术”十分不待见的态度——若是在这个等着“抓典型”的节骨眼,在他的地盘上出现了什么“吹捧鼓励迷信,拉孩童剥皮沉河”的流言蜚语,再被有心之人润色一番提高一个思想阶级,那么纵使是他黄某人有十二个脑袋,恐怕也不够砍的。
    如此一琢磨,纵然是十二万分的不情愿,黄大人还是捏着鼻子妥协了,打发了门房将那伙把他的鼓都敲破了的刁民放进来,原本想以“破坏公物”为理由揍他一顿舒爽的,没想到定眼一看却发现击鼓鸣冤安的是个半大小孩——这下子打板子也省了,黄大人满心失望,惊叹了几句“好个怪力黄口小儿”后便让人清理了个后院的杂物房给他们住下,心想着这页算是揭过去了,转身便去忙接下来鬼月正常祭祀需要盯着的相关事宜了。
    没想到当天晚上,黄大人拖着一身疲惫的身体还没在床上睡安稳,就被衙门外不断响起的敲门声——开门声——敲门声——开门声——敲门声——敲门声——无限循环的敲门声扰的一夜未睡。
    第二天早上爬起来,顶着一脸黑眼圈还没来得及发火,下面的人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跟他说,黑河龙王大爷夜半敲门,留下血爪印无数,只为要回自家蚌精娘娘。
    黄大人望着衙门房梁半晌无语,最后决定,事件大条,他不乐意玩耍了。
    他是吃着皇粮的朝廷官员没错,但是更前提的是,他还是个拥有血肉之躯的凡人——是个凡人,都是会敬畏鬼神的。
    于是当天下午,黄大人刚收拾出来的柴房又变回了柴房,而住在那里刚刚住了一晚上的牛家一家三口,在天黑之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利落地连人带包袱一块儿扔出了县府衙门……这事儿是黄大人亲眼看着办的,所以当他撵着牛家一家从他的庇护中走出时,他也十分清楚地看见了在衙门之外有多少闻信赶来、此时此刻双眼放着绿光等着将牛家一家人生吞活剥的刁民——
    那眼神,哪怕是自诩见过不少市面的黄大人看着也觉得心惊肉跳,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在他管辖的一方土地之上养着的恐怕已经不是“刁民”,而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暴民。
    除却这些已经疯魔了的百姓之外,最让他心惊胆战的,还属那将他的喊冤鼓敲出一个大洞的十岁小男娃。
    当他被衙役推推搡搡地推出衙门门栏时,他的腰上还绑着一条破破烂烂的布条,布条的另一端是他的小妹——相比起那哭起来就成了水娃娃的小姑娘,这十岁小男娃一双眼睛黑亮镇定得吓人,衙役的推搡之间他回过头来,远远地看着站在原地的黄大人,只是说了一句:“你们这些人,总是会有报应的。”
    黄大人七月天里平白无故被惊出一声冷汗,抬起手擦了擦额间的喊,中气十足地用无情的声音命令手下衙役关闭衙门大门。
    在衙门大门逐渐合拢的那一刻,黄大人最后看见的一幕是一拥而上的乡民,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牛大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牛银花,以及那始终半侧着身子冷冷地盯着他,一双眼睛冷得能冻死人的男娃,听说他的名字叫牛狗娃,今年十岁,力大无穷。
    “咚”地一声,衙门大门在那身形瘦弱的半大孩子面前重重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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