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疯子似的对话结束之后,两人之间算是彻底没了话题,白术原本以为君长知没准备继续再理自己,没想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先前提到了黑河村,身边的男子在片刻沉默之后,转过头来,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后淡淡道:“既来之,则安之,无须牵挂过多,第二批赈灾粮已备好,明早就能出发去往你家乡。”
    白术:“……呃?”
    君长知:“往后,不会再有人挨饿了。”
    没想到君长知忽然冷不丁地提起这个,白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在来得及开口之前,她忽然意识到这难道是这缺心眼的人在安慰自己?……想到这儿,她紧紧地抿起唇,微微扬起头盯着对方的下颚发起了愣,沉默。
    于是君长知一拧过脑袋,就对视上那么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
    君长知:“……”
    额角没来由地跳了跳,他立刻将视线挪开,轻咳一声。
    “君大人,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药不能停。”
    “……”
    白术转过脑袋,瞅了眼此时立在他们身边的两匹大马——这会儿丢了节操的马姑娘正不要脸地用自己的长脖子往踏云的身上拱来拱去,那踏云似极不耐烦马姑娘这行为,喷了喷鼻孔往旁边躲了躲,然而却并没有完全躲开,只是象征性地躲了一下……于是马姑娘再接再厉,得寸进尺得相当令人想要替它脸红,这会儿整匹马都快糊到踏云身上去了。
    白术羡慕得要死。
    “秀恩爱死得快”什么的果然是单身汉们发明出来的酸掉牙的话——说这话的人通常连秀都没得秀,比如白术。
    白术觉得这马姑娘没节操得和自己相当投缘。
    可惜她不能像个大畜生似的没脸没皮往男神身上拱,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手脚老实地站在君长知身边,看着君长知跟走过来的教骑射的师傅相互寒暄,听他们说话的内容,似乎也算是旧相识,虽然君长知官高一阶,那谢师傅却算是与他父亲有一点儿交情的长辈,与他说话之时,虽语气恭敬,却也听得出些不卑不亢的味道出来。
    纪云蹲在一旁喂乌骓不说话,就好像他跟君长知相处那四十来天全部都是他俩在做梦,其实他们完全不认识似的……喂完乌骓他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又扶了扶腰间的绣春刀,指尖从那刻着“纪云”二字的刀柄上一抹而过,顿了顿,随即难得正儿八经地说:“走,徒弟,下一科。”
    白术“喔”了一声,抬脚就要走,却在这时,她那听力优秀的耳朵不小心听见了谢师傅和君长知之间那仿佛漫不经心地对话——
    谢师傅:“君大人,你离开后这一旬以来,平章政事大人甚是想念,时常跑来老夫这絮絮叨叨,大人这番回皇城不打算回君府看看反倒跑来老夫这打磨时间,若是叫平章政事大人知道了,难免不会抱怨起来……”
    片刻沉默之后,君长知那淡然的声音才响起:“一会便回,我坐轿子回去,将踏云交予你托管一夜。”
    那话语说得就好像小孩子把心爱的玩具交给大人似的,无奈之中带着一丝妥协。白术听得有趣,忍不住回头去望,这时候谢师傅从喉咙深处应了声又问:“踏云只管让下人带来交予我就好,大人无须多跑一趟。”
    “顺便散散步罢了,”君长知仿佛是感觉到了不远处那一步三回头悄悄摸摸往这边看的目光,在其看不见的角度,他浅浅勾起唇,“以及看戏。”
    白术:“……”
    看戏。
    默默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此时此刻白术只觉得,她要窒息了。
    这时,纪云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她耳边响起:“现在还觉得他是个好人么?”
    “……”白术默默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道,“我就没觉得他是好人。”
    “少嘴硬了,刚才我听见了来着,你夸君公公是好人——哎哟,先不说这皇宫里还有没有还能喘气的好人,就算有也轮不到他君长知啊,缺心眼不缺啊你。”纪云一脸精明不受骗的模样道。
    两人话语之间已离开了西苑,被君长知以及纪云这么一搅合,白术那点儿因为挂科而起的伤春悲秋心情完全一扫而空。他们又回到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内,而此时眼瞧着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走在后院的走廊上,远远地可以听见前院里似乎那些出去公干的锦衣卫回来了几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会儿凑在一起不免热闹地相互吆喝调侃,乱成一团——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一时间十分热闹,与白术以前看过的小说以及电影里描述的那样随时都是死气沉沉无比肃静的模样完全不同。
    与此同时,白术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厨房里也开了小灶,也不知道是哪一位锦衣卫大人的烹饪手艺了得,那气味远远地闻了,几乎要将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
    白术吸了吸鼻子,露出个向往的模样,纪云看了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道:“别指望太多,咱们吃的东西向来简单,闻着不错是二十一的手艺好,但是吃多了也就那么一回事,总会腻的。说起来为师上一次吃到红肉已经是去年过年放长假时候的事了,吃完之后还被老大揍了一顿舒坦的。”
    “怎么,”白术一愣,“为什么不让吃?”
    纪云想了想道:“红肉一类向来味大,又油腻,吃了怕耽误干活儿,杀人杀一半跑茅房算怎么回事?”
    “跑茅房是挺不符合英雄形象的。”
    “英雄便免了,形象倒还是要的。”纪云摆摆手笑道。
    话语之间,他们径直走过了考核“暗器”的地方,纪云解释说因为“暗器”本就是一项极讲究天赋的活儿,有的人天生准头就是不好,笨一些的话怎么学都学不会,别说初学者,哪怕是现在在职的二十七名锦衣卫中,依旧有学不好暗器这门功夫的人存在,所以最初考核中会选择考这项的人极少,让白术别抱什么想法。
    因为白术对于八项考核之中任何一项都从来没有抱有过任何想法,所以这个时候她选择了沉默是金。
    纪云决定在晚餐之前将最后一项考核完成,这样也好在饭桌上跟其他人介绍白术的身份——本来白术听纪云说“最后一项”时还觉得奇怪,因为那锦衣卫指挥使云峥大人说了“八过其三”,现在她就过了一项“隐术”,再考核“骑射”拜君大人所赐华丽挂科,怎么算都还差两门,不知道为什么纪云会说是“最后一项”。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所谓“八过其三”在他们眼里就是所谓的“八过其二”,剩下的那一项“天赋”是固定需考核项目,也是只要四肢健全基本都会过的送分项。
    听完纪云絮絮叨叨说完,白术变得更加沉默,因为下面少了那么一根东西,别人的“送分项”跑到她这反倒成了鬼门关,都走到这步了,却因为少了根小叽叽就要打道回府,这事儿怎么想无论如何都觉得心有不甘。
    这导致接下来的考核中白术异常沉默,显得心事重重。
    纪云带她进行的所谓“最后一项”考核是“易容”,易容因为技法极为精湛且师出有门,在八项锦衣卫必备技能中属及其特殊的那一项,一般来说,整个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有那么一个人稍有手艺便可,其他的人更加着重于学习衣装打扮这方面技能方便出任务时候隐藏身份。
    因为易容的手艺并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在外面街上都能学得到的,大家都是从零学起,考核内容与真正的易容术无关,只是考验参与考核的人手上活儿够不够灵巧,所以对于白术这样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的人来说,这项考核反而变得极为合适。
    当白术跟在纪云屁股后面来到易容考核项的房门跟前,她心里满满沉甸甸的还是思考着一会儿应该怎么才能把“天赋”那项考核糊弄过去,而此时,在她前面的纪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那扇紧紧闭合的门,而后又侧耳倾听片刻,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面前的门——
    在门推开的那一瞬间,白术只感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凉风迎面吹来。
    阴风阵阵。
    她抬起头定眼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房间相比起龙师傅的那间简直可谓是天差地别,地上,桌案上,椅子上,柜子上,窗台上,但凡是可以看得见的、摆得下东西的地方,都满满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石膏,乍眼一看过去,还以为是一堆惨白的断臂头颅被摆放其中,房间内光线又暗,诡异至极。
    似乎听到房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音,一个身穿洗的发白的暗蓝色便服,腿脚看似有些不边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来人大约是因为常年不见光的缘故,皮肤蜡黄看似极不健康,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把看上去是泥塑用的工具,见了纪云,他先是皱眉,
    纪云也微微眯起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傅”——白术听着,忽然发觉出一点不同来——比如纪云之前叫别人,都是带着姓叫,但是到这个中年男人面前,他却是省去了姓,直接叫的“师傅”。
    听上去,反倒像是在叫“师父”。
    二者读音相同,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易容术师傅开口说话时,白术发现他嗓音沙哑发音异常难听,像是嗓子曾经受过极大伤害的模样。
    “怎地把人往我这带?”那谢姓中年男人将椅子上雕刻了一般的石膏头颅拿开,小心翼翼地放到桌边,“纪云,你小子别是还没老先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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