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都是夜里的寒气,他垂着眼,眼底的怒火也冷冰冰的。
    夏见鲸啐了一口,他还没有修炼出夏平的从容,一开口就是少年的恼怒样子,他骂道:“我呸!林千秋,你可别再叫我爸老师了,真侮辱我爸!别人会以为我爸这个教授跟你一样浪得虚名,竟然把脊索动物门爬行纲鳖亚种的玩意儿当成人了。”
    动物界脊索动物门爬行纲龟鳖目水鳖科鳖属鳖亚种,俗称王八,夏见鲸这是在拐着弯骂林千秋是个王八蛋。
    “你说什么呢!“林千秋刚受了夏平的气,现在又被夏见鲸堵在楼道骂,他压不住心里的火,抬手就想去推夏见鲸。
    夏见鲸,机敏地往旁边一侧身,反倒是林千秋用力过猛,趔趄着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林千秋扶着栏杆勉强站稳,他冷笑一声,反击道:“他看不上我没关系,我也看不上他,根本没人愿意管你爸叫老师了。你爸名下现在哪里还有学生,就那么两三个人,临毕业还被你爸硬逼着转到别人那儿了。你问问去,研究生院可是怨声载道呢,骂什么的都有。”
    “你胡说!”夏见鲸被林千秋激怒了,他上前攥着林千秋的衣领,一肘子把人给卡在楼梯扶手上,“林千秋!你胡说!”
    “看来你们姓夏的都挺硬气啊,死到临头还这么有理。”林千秋说,“那你跟夏平一起等着吧,现在也就被夏平坑的那几个研究生骂一骂,等学术造假这事儿爆出来,那才叫人人喊打,猪狗不如呢。”
    夏见鲸有些发怔,手下不由自主就松了力气。
    林千秋不欲与他一个小孩子纠缠,他挣开夏见鲸,整了整自己被弄皱的衣服,下楼去了。
    夏见鲸一个人站在楼道口,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头顶的声控灯已经灭了很久,可他却仍然没攒够勇气进去看看夏平。
    夏平独自坐在实验室里,他手肘撑在试验台上,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他交接完手里所有的学生和课程,他把自己关在本部的实验室里,已经超负荷工作了四个多月。
    直到今天上午,他终于把实验数据和报告都赶出来了,但也只能勉强撑一阵,数据方面问题太大,像林千秋这种曾经参与过“朝阳纪”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不对劲儿。
    自从年初他收到那封匿名邮件后,他似乎就在无形中踏上了铁达尼号,走向沉没,没有归程。
    这近十个月来,他已经和发邮件的人取得了联系,那是他在MIT的同学Jac。Jac是”朝阳纪”数据处理组的负责人,也是荣氏集团第一个私下接触的人。
    “朝阳纪”其实并不完善,目前只进行了第一阶段的计划,夏平他们是开路者,但也只能是开路者,整个生态与物种复原的研究需要很多代人的努力和付出。
    但就仅仅这一个不够成熟的小成果,有人已经从其中看到了商机。
    Jac偷偷给夏平发了隐晦的匿名邮件,请夏平务必坚持本心,保护好那份数据。
    科学研究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凌驾于人性道德与自然规律之上,这是科研人的责任与毕生追求。
    夏平对他的所有决定都不后悔,他这一路上,无论对恩师、对同僚、对研究、对他自己,都没有过丝毫的辜负。科研曾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现在轮到他来为那个瑰丽的世界点燃一支火炬了。
    夏平站起身,仔细整理好实验台上被林千秋碰倒的器皿,他码好文件,又关了电脑。
    在他打算关灯上锁离开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重新走了过来,在自己熟悉的桌子前坐下。
    夏平拉开抽屉,里面工整地放着他的实验笔记和一些灵感记录。他打开其中一本,翻到最后一页,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钢笔。
    夏平笔锋流畅,钢笔笔尖在纸面上发出让人安心的刮擦声。
    他写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夏平叹了口气,合上本子,脚步坚定地走出了门。
    他站在门口,扭过头。实验室被笼罩在黑暗中,其实并看不真切,他却缓缓地看过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他不稀罕,也不留恋,他不后悔,更无愧于心,可是他的眼底仍慢慢地浮起一层泪光,好像他所有的坚定都是骗人的一样。
    夏平抬手抹了把脸,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去。
    他走到楼道,用力一拍手,声控灯亮起的那一瞬间,他也不小心踢到了楼梯上坐着的一团……人?
    夏平没戴眼镜,他微微眯眼去瞧,却惊讶地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夏平惊呼道:“儿子?你怎么在这儿?!”
    夏见鲸慢吞吞地站起来,少年脸上愁云惨淡,整个人都蔫巴巴的,不太好。
    夏见鲸吸吸鼻子,声音也发闷,他低声说:“老夏,我四十分钟前就来了,我都听到了。”
    夏平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起来,他叹了口气,抬手按在夏见鲸的肩膀上。
    夏平摇了摇头,语调低沉又柔和,他说:“儿子,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夏见鲸垂着头不想听,他猛地往前一扑,一下子搂住了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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