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都是后话,眼前的一关太子是不是能如愿以偿,顺利过去还是个问题。而在这当中,纪青盈能做的几乎是什么也没有。
    夜色渐渐深沉,天边又慢慢露出曙光。
    没有任何消息从太庙传来。
    纪青盈在转日早上梳洗的时候,心里的那口气稍微松了些,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罢,若真按着他的说法。
    十月十九。
    十月二十。
    又这样毫无消息地过了两日,纪青盈心里越发悬得高高的,吃饭睡觉都不安稳,试着练字静心也是白费,焦躁之中唯一能做的居然是去看顾川借着送“风物闲书”名义送来的天宪早年彤史并一些脉案记录。
    毕竟是有关太子的往事,她是真的想知道。
    结果两日的研究下来,纪青盈越发心惊。
    一方面是太子的经历——天宪三年,怀渊太子被送到夏淑妃的玉韶宫照顾,理由是栾皇后身体不好。这个方面倒是真的,栾皇后在天宪元年怀了长女,天宪四年又怀了次女,这两次怀孕的保胎都有不少风波,所以长女早产之后一年半夭折,次女虽然顺产,身体还是不好,五岁的时候也不幸夭亡。栾皇后伤身伤心之余,几乎就没有再花多少心力去管健康状况最稳定的怀渊太子。
    天宪八年,夏淑妃病故,怀渊太子那时候只有九岁,又赶上了栾皇后次女多病的时候,所以身为嫡皇子的怀渊太子被送给了一位更加安分无宠的妃嫔柳贵嫔照顾。
    谁知这次时间更短,当年年底柳贵嫔获罪被贬,大约是栾皇后觉得柳贵嫔有意借着抚养怀渊太子而心思活络,可是栾皇后自己又一直忙于照顾其他的子女,于是就在随后的四年之中频频更换照料怀渊太子的人。
    说起来,他明明是最尊贵的皇子,然而他的少年时期竟然在宫中这样辗转流离,纪青盈想想便觉得又荒唐又难过。
    而另一方面,还能从这些文件之中确认的便是肃帝的性格实在是非常暴烈,虽然风流成性,却绝对算不上怜香惜玉。
    天宪初年间,每年宫里都有大大小小二三十名妃嫔服侍肃帝,当中怀孕者至少要有七八人,然而再过个一两年,就会发现这些妃嫔当中能平安活下来的就只有半数而已。就算孩子能生得下来,也未必养得大。
    最初纪青盈以为这是因为肃帝后宫的斗争太惨烈,妃嫔之间相互倾轧谋害,然而仔细看了彤史记录才发现,妃嫔因为“见罪于帝”而获罪被贬、或是之后卧病而死的也很不少。至于这个所谓的“见罪”到底真是妃嫔们大逆不道,还是肃帝实在暴躁易怒易动手,就很难说了。
    从这个角度看,纪青盈便越发觉得太子如今的筹算实在是有道理的很,只不过在重华殿这样悬心等候的过程实在太煎熬。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
    就在纪青盈已经觉得自己的耐性快要被消磨殆尽的时候,德海公公终于进门禀报:“昭容,殿下回来了!”
    纪青盈心头一喜,忙起身去迎,动作之间太着急,头都晕了一下,却也顾不得,提了裙摆就向外跑,出了殿门却又住了步子——重华殿的甬道上,谢允和郗太医并一众东宫随从,竟是护着一顶软轿过来。
    而软轿之后,还有一位身穿蟒袍、头戴金冠的长者,纪青盈立刻反应过来——这定然是谦王爷。
    那么软轿里就是太子了。
    他……他竟不能自己走回来?
    一阵冷风拂过,未着披风寒衣的纪青盈不由打了个冷战,强自咬牙定了定神,微微垂首等在门前。
    谢允等人的脚步其实快得很,不片刻就到了殿门前,这时德海公公赶紧过去打了帘子,谢允便将轿子里的太子扶了出来。
    纪青盈抬眼去看了他一眼,立刻便转了目光,才能忍住没哭出来,又向着一旁过来的谦王爷屈膝一福:“见过王爷。”
    谦王爷还是那个满面慈祥的富贵平和模样,见纪青盈等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外,只是摆摆手:“免了免了,先看殿下。”
    纪青盈又一欠身,才赶忙追到寝殿里去查看太子的情况——他的情形比上次从太庙回来还要严重,只不过看身上的衣裳与发髻的鬓边,大约是在路上已经简单地处理过了一次。
    但是当郗太医将太子的衣服解开,纪青盈的眼泪还是瞬间又落了下来,也顾不得还有谁在场了:“殿下……”
    太子的脸色苍白难看到了极点,额角也满了明显的冷汗,只是眸子还是神采依旧,并没有因着身上遍布的青肿伤痕、血迹斑斑以及红紫惊心的膝盖伤势而带出一丝的颓败。
    他也望了望她,却不便说什么,只是很快将目光转向另一旁的谦王爷,勉力清了清喉咙:“有劳伯父了。”
    “殿下受苦了。”谦王爷脸色也凝重得很,在旁边看着太医们熟练地为太子处理伤势,又看着纪青盈也很快自动加入打下手帮忙的行列,很有些感叹,“这些年来殿下的不容易,臣心里也是知道的。只是万没想到……”顿了顿,也不便再多说。
    太子摇了摇头:“伯父知我,我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今后,还有不少仰仗伯父的地方。”
    谦王爷微微欠身道:“殿下言重了。凡事既是为了江山社稷,臣自当尽忠尽力。”
    太子想再说话,郗太医却刚好将他的膝盖稍稍舒展些,登时脸色猛然一变,冷汗便沿着脸颊淌下来,这一句话便说不出来了。
    纪青盈就站在郗太医身侧,心里也是猛地一抽,不由自主便落了满脸的泪,什么太子与谦王爷之间的机锋都顾不得,满心只想着要是此刻能跳档多好,要是能直接跳到太子的伤势痊愈之后的时间多好,现在眼见他这样受苦,她的心也要绞碎了。
    谦王爷同样也是满目不忍:“殿下……殿下好好休息,臣先告退。”
    太子咬牙摆了摆手,声音还有些不大平稳:“伯……伯父慢走。”
    待得谦王爷退出重华殿,郗太医等人又足足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将太子满身的惨烈伤痕都料理完毕,德海公公立刻招呼所有人都退出,只留纪青盈一人在内,而这个时候,纪青盈的眼睛早就哭的粉光融滑,又红又肿。
    “别哭了。”此刻的太子几乎身上各处都涂了药,便是想伸手抱一抱她都费力得很,只好向纪青盈轻轻摆手,“这原也是孤意料中事。”
    纪青盈握住他的手,那修长的指掌间也有些轻微的擦伤,不知道是因为以手撑地,还是在多次的扑跌之中也有碰撞,总之与他身上的情形相比,手上的那些擦伤血痕其实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殿下,真的要这样才行么?”纪青盈的眼泪已经止住,只是心里依旧难过得很。
    太子的手微微用力,回握她的手:“不这样,总不能起兵逼宫罢?”
    纪青盈垂了眼帘:“看殿下这样受苦,还不若起兵呢。”
    “好大的胆子。”太子轻轻嗤笑道,“如今关起门来也不怂了?这样杀头的话也敢说出口。”
    纪青盈伸手摸了摸太子犹自有些发潮的额角:“千古艰难惟一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傻话。”太子勉强动了动手臂,将她的双手都合在自己掌心,“人活着才有机会翻身。死是最容易的,什么难题都没了,什么压力也不必扛了,至于身后那些名声才是最不要紧的,反正大多数人原本就什么也看不懂。”
    “殿下,”纪青盈听他声音里虽然有疼痛的隐忍,精神却是真的很好,心里倒是也松快了一点,才能再想起来问这几日的变故,“那如今的难关算是过了还是没过?陛下那边……”
    太子唇边带了些讽刺,淡淡道:“差不多罢,如今陛下的‘癔症’是越来越严重了,不然如何能这样磋磨于孤?陛下可是‘慈父仁君’的。”
    “所以这三天——”纪青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殿下你到底……”
    太子微微垂目,有些躲避纪青盈的目光:“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在谦王爷还有一些宗亲与阁臣们面前做了一场戏罢了。”
    “那殿下也太入戏了些,”纪青盈咬了咬唇,眼眶又红了,“皇上下这样的狠手,里头是不是也有殿下为了我跟傅贵妃冲突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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