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随云与燕行风本是汴州人士,家中父母一为织妇一为普通农夫,二人少时居于汴州城郊外,日子虽然清贫,却十分美满。
    二十年前,中原一带黄河大水,之后爆发了一场瘟疫,燕家兄妹便是在那时失去了父母。而燕随云更是感染疫病,几乎到了垂死边缘。彼时哀鸿遍野,目之所及尽是白骨与腐烂的尸身。
    而谢凌正好游历到黄河一带,从汴州城外救下了这两兄妹,带到医馆救治。
    多亏救治及时,燕随云得以保全一条性命。两兄妹旋即便要报恩,谢凌看出二人是练武的料子,埋没乡野甚是可惜,可自身已不再收徒,就近将两兄妹带到了丐帮的洛阳分舵,托付给驻扎于此的长老。
    之后每逢谢凌出来游历,皆会看望两兄妹。
    丐帮中的岁月比起在家固然要难过些,但能从瘟疫中脱身,而后也随着长老一路南迁到洛阳,传了武艺傍身,仗义执言行走江湖,似乎亦别有滋味。
    燕随云被丐帮帮主看中,收为入室弟子,而燕行风也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弹指一挥间,二人忆起当年,免不了唏嘘不已。
    “谢前辈虽非我兄妹二人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对我们的恩情却是比师父还要重。”燕行风最后道。
    燕随云接话道:“当年谢前辈为了让我活下去,不断替我运功疗伤,否则药石无效,死是迟早的事。后来他教了我一些口诀,说于身体恢复大有裨益,我练的时日不多,即便后来帮主传了别的功夫,却仍觉得,的确是很好的心法。”
    苏锦瞥了唐青崖一眼,对方正事不关己地玩着两个茶杯。
    燕随云见他不语,继续道:“我不知那心法是何物,谢前辈也并未传授完整,年岁已久,也记不太清具体口诀内容。这心法只有我练过,大哥后来才知情。但我功夫好,与它应该脱不开干系。”
    苏锦道:“师父没对我提起过,但决计不是凌霄诀。”
    燕随云低头喝了一口茶,沉声道:“谢前辈不计回报,我们二人却实在是……良心不安。此前听闻大批武林中人杀上会稽山,彼时帮中事务缠身,没能前往解围。”
    苏锦宽慰道:“那是劫数,与燕帮主无关。”
    燕随云却是笑了,道:“我亦不知他收了个徒弟……既然如此,你是恩人的徒弟,以后你的事就是我们兄妹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这话铿锵有力,苏锦却受不得,站起揖礼道:“承蒙燕帮主一片好意,我却并不是上门来让您赔人情之类,只是实在对师父的往事好奇,故而前来叨扰。您现在这样说,我反倒觉得受之有愧了。”
    燕随云豪迈地一拍他的肩膀,把人从行礼的姿势拉回直立,爽快道:“你虽这么说,我却一定要报恩的。不叫你恩人,认你做弟弟,总行了吧?”
    听着却没任何不妥,苏锦心道,“她练的心法一定也是步步生莲其中一节,师父果然从未修行过《凌霄诀》,我并未因此怪他欺我瞒我,如若步步生莲当真是邪功,他当年又何必祸害一个得了疫病的小姑娘?”
    竟是自己把自己劝服了,苏锦一抬眼,燕随云还笑眯眯地看向他。从未被女子如此注视过,苏锦别过眼道:“是。”
    燕随云道:“快,喊我一声姐姐来听!”
    苏锦仿佛上下嘴唇粘在了一起,无论如何张不开。见状,旁边□□一个声音:“随云姐姐,我可对你亲切的很,怎么你放着我不喜欢,去偏爱这么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子?”
    燕随云作势要打他:“我见了恩人的弟子,心中欢喜得很。唐青崖,你再胡说八道,待会儿便把你打出去!”
    唐青崖搂过苏锦的肩:“你别老占人便宜!”
    燕随云笑道:“是么,阿锦多大了?”
    唐青崖抢白道:“过了秋天才二十,他自己跟我说的。随云姐姐别吃嫩草。”
    被诋毁了的燕随云懒得同他废话,径直抽出了那青竹短棒,唐青崖见之色变,手忙脚乱地往外跑。燕随云旋即追了出去,两人又在院子里动起手来。
    苏锦这才发现,唐青崖并非没有兵刃,他腰间常年别着的一把折扇,平时从未拿出来用过,此刻抽出展开挡下短棒的迎面一击,竟是精铁制成。他身形不似那些练武广场上一招一式数十年修为的名门正派,又灵活又敏捷,招数也诡异,每一个动作都颇有些你死我活的味道,与方才被一招“按狗低头”解决相比,竟然进步神速。
    他不自觉地喃喃:“还以为他功夫不好……”
    燕行风突然道:“青崖兄弟的身手我曾领教过,唐门中人但凡能独自出来闯荡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苏锦回首看燕行风,对方始终笑面相向,他便道:“他好似与你们很熟。”
    燕行风闻言却是笑得更开了:“不打不相识吧,青崖兄弟有次得罪了我妹子,两个人打了三天三夜难分胜负,最后他气力不支,往地上一坐说不打了。把他抓了回去,只一夜功夫,这人连开四道锁跑了。后来陆续遇到几次,反倒惺惺相惜。”
    苏锦笑道:“那他方才被燕姐姐掀在地上。”
    燕行风道:“他两个月前来岳阳,偷了我妹子藏在桂花树下的几坛子佳酿,自己喝了一坛,余下的分给了帮众。我这妹子嗜酒如命,当即恨得牙痒痒——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打几次便出了气。”
    “我很羡慕他。”苏锦突兀道,“想去哪里就去,想做什么就做。好似对他而言,天大的恩怨都不过一昼一夜就能抵消。”
    却是换了燕行风宽慰他:“你不是青崖,又不知他经历的苦处。如今阳明断了血脉,你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此次前往桃花坞,大约为了找黑雀报仇?”
    苏锦道:“我想知道真相。”
    燕行风颔首道:“好,如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和妹子定会全力以赴。”
    他的朋友不多,此时这话如同一股暖流,苏锦道:“谢谢你燕大哥。”
    二人交谈之时,唐青崖同燕随云已你来我往了数百回合。只见唐青崖又一次以铁面扇格挡住燕随云一击,大喊道:“不打了,我累了!”
    燕随云见好就收,向后退了几步,撑在院中一棵树上,傲然道:“再打下去败得更惨,兔崽子你认输吧!”
    唐青崖道:“知道了,中秋回内府,再给你带蜀中佳酿竹叶青。”
    燕随云得寸进尺道:“起码九坛!”
    唐青崖惊道:“好姐姐,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我不过拿了你四坛酒,你让我多赔一倍!哪有这样好的事!不行,等价交换最多四坛。”
    燕随云讨价还价:“那六坛,六六大顺。四这数不吉利,就这么说定了,中秋之后等你。你若不来,当心我——”
    见她又抬起了短棒,唐青崖慌忙摆手:“领教过你那打狗棒的厉害了,我认怂。”
    这一来二去,显然也累。唐青崖把那扇子一收,别回腰间,往苏锦走去,他仿佛认定了苏锦才是此间最偏袒他的人,告状道:“你看他们都欺负我,要不是你我才懒得过来。一群没良心的……今晚是睡后院还是睡客栈去?”
    燕随云阴恻恻道:“你自己锦衣玉食的,我这刚认的小兄弟跟着你岂不学坏了?”
    苏锦笑了,他本就比在座三位小得多,如今一笑终于显出了几分与年纪相符的未褪稚气:“不打紧,一路上都跟着他,也并未太过奢华。”
    唐青崖立时顺杆往上爬,搂着苏锦脖子的手一收,将人拐带到自己这边:“不爱住你们这地方,上次睡到半夜蹿出来一只老鼠吓死我了。走阿锦,咱们去岳阳城中找个有美酒美食客栈,今夜好生歇息。”
    他拉着苏锦往外走,原本没用力气,若是换个人来,以苏锦的修为当不至于被轻易抓去。一路走,唐青崖一路悠哉道:“这次你可赚大发了,认了个武功高强的姐姐,日后就算身边无人,也能得个依靠——”
    苏锦突然道:“你要去哪里?”
    他心思敏感得很,唐青崖不会平白无故跟他说这类话。可他们分明萍水相逢,纵使朝夕相处了半月有余,仍旧不能算作挚友,苏锦心中把前尘与当下算过一遭,将唐青崖看得十分重要,可对方是否如此尚未可知。
    唐青崖嘴角轻轻扬起:“你我不是一路人,不必强求。”
    他想问如何不是一路人,又自觉能明白原因,于是不言不语,只盯着前方道路,装得十分镇定。
    两厢缄默的时候,反倒让苏锦想起了少时被唐青崖从栖霞山带去会稽的那三天。他反复在梦中找回的这段记忆,唐青崖让他骑在马上,自己牵着走,他一哭,唐青崖便让他大逆不道地趴在自己背上,一路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他完全不会哄孩子,哭了便冷漠地翻个白眼,双手抄起站在一边等苏锦哭累睡着,继续背在背上前行——说来实在难为他。
    想到此处,苏锦心念一动,几乎便想告诉他,“我是你十二年前救的人。”
    这念头刚刚蹿出来,唐青崖回首看向他,认真道:“你为何不问了?我以为你的性子会继续问,我们怎么不是一路人。”
    苏锦道:“很难懂么,你以为自己是刺客,而又觉得我迂腐,正邪分明,是断不肯与手上沾满人命的刺客为伍的——故而不在我面前亮身手,不告诉我你其实有兵刃。说什么攻玉堂,难道你如今不会去杀人吗?”
    唐青崖眨眨眼,笑容收敛,站在夜灯初起的岳阳城内,他被昏黄烛光照亮了半边脸,另一边却笼在阴霾中,只有眼睛亮得恍若天边星辰。
    苏锦道:“我说错了?你在想什么?”
    唐青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分外严肃,道:“我在想,你这小子倒也不蠢。哦对了,其实你今天是不是想问,燕随云被你师父传的心法,是不是叫步步生莲?”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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