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留苏锦独自在院中,面前一包化功散。他起身离去,苏锦坐在原处不曾挪窝,扭过头时能看见西厢窗边那只傀儡,大约与它斗争了大半天,此时远远地望过去,竟然觉得它的笑脸诡异得十分可爱。
    唐青崖不一会儿就从厨房回来了,端了个碗,放在苏锦面前。他的指尖被烫得通红,飞快地捏了捏自己耳朵,对苏锦道:“快尝尝!”
    面的滋味其实不太好,少盐缺味,尚可饱腹而已。苏锦筷子一动,戳到碗底卧着的一只荷包蛋,愕然须臾,嘴角轻轻地弯了。
    “很好吃。”
    “是吗?头一次下厨,你可不要诓我。”唐青崖坐在他旁边笑,猝不及防抢了苏锦的筷子吃一口,挫败道,“分明就不好吃!你这人怎么撒谎?”
    苏锦道:“我觉得好吃,你不要再抢了。”
    他说话时语气恳切无比,眼中映出最后一缕夕照,竟是流光溢彩,分外好看。
    唐青崖一愣,手中力道松了,立时被苏锦把筷子夺了回去。那人埋头吃面的样子似乎这碗寡淡的面疙瘩当真举世无双,偶尔一抬眼对上唐青崖的目光,只弯弯地朝他无声笑,露出了少年人尚未褪去的青涩单纯模样。
    在这一刻,唐青崖那颗许久未能因为任何人或事而动荡的心,突然狠狠地抽动,叫他脑中一片空白,四肢短暂地虚浮。
    院中唯一的杨树上,两只灰不溜秋的麻雀正靠在一起,把头埋在翅膀底下,迎接即将到来的漫长黑夜。
    那日晚间,苏锦硬是被唐青崖留在了厢房。对于为何不让他去睡客房的疑问,唐青崖这才说出真相:“那个房间一向给‘客人’住,多半活不过夜。”
    苏锦道:“是你们害的人?”
    这次却有了愧疚,唐青崖道:“原本我们的规矩,不会将人往暗桩带。若是带回来过夜的,十有八|九都不怀好意。于是时间久了就在院中备下一间屋子,届时自有人去处理掉,情报到手便可。”
    苏锦险些被唐玄翊当成这种人了,唐青崖心有余悸地暗道,“好在没有告诉他苏锦便是将整个洞庭搅得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
    他虽说得委婉,苏锦也能猜个大概这其中是旁人的潜规则,故而没有多问。
    只是夜里躺在一处,唐青崖以前睡的都是地板,今日不知怎么想的,一言不发挤上了床,还在他旁边躺得心安理得。
    头次与人同床共枕,总归哪里别扭。苏锦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闭着眼却一直很清醒,觉得自己和床板挨着的地方都沉入地下,而另一半却轻描淡写地浮上九重天外,整个人十分矛盾地拧巴着,一直半梦半醒。
    到了后半夜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身边的人却一下子翻了个身。
    唐青崖默不作声用额头抵住苏锦的后颈,眼睛眨了眨,回味了片刻心头那点悸动,认命地发现并非空穴来风。
    翌日听到拍门声,苏锦坐起时,身侧已经空落落的了。他疑惑地下床,看见唐青崖正披着一件外衫,衣冠不整地朝门口走去。
    清晨太阳尚未升起,还有些入骨冷意。苏锦留恋万分地看了一眼温暖的床褥,没能忍住诱惑,最终意志力薄弱地又缩了进去。他舒服地伸展开手脚,枕上留着和唐青崖襟袖间如出一辙的好闻味道,仿佛能安神。
    苏锦沉浸在梦与现实的交界,正要沉沉地堕进去,猛然听到一声大喊:
    “唐青崖!你把我师弟怎么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他立刻惊醒,映入眼帘的却是许久不见的秦无端,一掌朝唐青崖拍去:“连我师弟你都敢下手!”
    唐青崖侧身躲过,即刻抓过旁边一个人来挡,自己缩到人家背后,探出一个脑袋申辩:“我没有,你冷静!”
    苏锦抱着被子坐在原地,双眼迷糊,似是从未见过秦无端暴怒,还有些兴致盎然。他正要开口劝诫,被唐青崖拖去做挡箭牌的那人一个箭步踏到床边,苏锦一见他,登时彻底清醒了,惊讶道:“小师叔?”
    程九歌拉过他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腕,把脉后面色立刻黑了好几层,厉声道:“趴好。”
    苏锦满肚子的疑问没能问出,先规规矩矩地趴下了。
    打架的两人立时也停了,秦无端问道:“听说你在洞庭和黑无常大打出手,甚至还占了上风,后来却被杜若弄得伤势加重呕了血,怎么回事?这人没有出手助你吗?对了,这小子从不和相好儿之外的人同睡,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他立时抛出了许多疑问,苏锦不知该回答哪一个,程九歌剥了苏锦的衣裳,替他转向秦无端:“闭嘴。”
    这一句果然奏效,秦无端立时噤若寒蝉,把扇子一展,装模作样地摇。唐青崖则事不关己道:“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程九歌略一点头,不由分说地动手把苏锦扎成了一只刺猬。
    唐青崖乖巧地奉上茶,时机正好地问道:“他没事吧?”
    “此前伤的全都淤积着,后来大约中过毒,整个人刚好‘百废待兴’。”程九歌转向苏锦,数落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人,便是争一口气也要量力而为。你那功法原本就是踩在刀刃上,凶险万分,稍有差池小命难保。有了内伤不及时治疗,还拖这么些时日……我看你是急着找死!”
    唐青崖自己是个三脚猫的大夫,看不出所以然来,此时听程九歌这么一说,立刻检讨道:“一路从岳阳赶路来的,实在没有时间。”
    程九歌还有什么要说,生生地忍下,到一旁唉声叹气去了。
    苏锦趴在床上,百无聊赖,总算有了开口的契机:“师叔师兄,你们不是去乐清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江陵?”
    原来那日他们与苏锦分道扬镳后一路南下,路过临安之时,秦无端带程九歌去到此前撤离时存放物件的临时地点。
    他在离开临安的那一夜通宵未眠,给苏锦留下那幅画之后,秦无端将小院中武学典籍、孤本医书和珍贵的丹青画卷都挪到自己以化名购下的一处房产中,随后再连夜回会稽去了。那幅画中大有乾坤,本是他随手而作,薛沉的信里多次提到了“雁荡”的字样,秦无端放心不下,始终惦记。
    彻底安置好了临安的一切,二人方才启程去乐清。浙南一带奇山峻岭,本是山匪横行,而后烽烟渡一家独大,竟成了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土匪窝。
    然后秦无端不负众望地被抓了,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
    烽烟渡现在的帮主就是个成事不足的吉祥物,大小事宜都由两名护法决定,俨然已经成了个空架子。那时正逢左护法何常前去洞庭参加桃花坞的寿宴,右护法方知虽犹在总舵,但他不知为何没有插手此事。
    秦无端被关了几天,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守卫嘴里套出了不少话。而后程九歌里应外合,在烽烟渡放了一把火,救了他出来。
    “本来呢,我们是打算回会稽的,路上听闻了你在桃花坞的‘盛况’,决定改道去岳阳。刚翻出雁湖,被追杀的人堵住了。”秦无端的语气活像个说书人,折扇在手中一收,语气曲折道,“你猜来者是谁?正是销声匿迹的右护法,方知。”
    苏锦还没开口,唐青崖在他背后阴阳怪气道:“方知没一刀砍死你啊?”
    秦无端回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使左手剑不会用刀。你别说,我和小师叔两个加起来差不多能和方知一战,但他带了十几个烽烟渡的高手,两边剑拔弩张,他居然让他的人都走了。”
    “哦,这倒有些蹊跷了……”
    “更蹊跷的是,方知把我们放了。”秦无端摊开手,“佯装战败,好回去交差——唐青崖,他和你有交情吗?”
    唐青崖摇头道:“不认识他,也没交过手。我猜他是看上你了。”
    秦无端“呸”了他一声,觉得此事无解了,改为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递给唐青崖:“那这个呢,你总认识了吧。”
    他接过来,正是一枚唐门中人最常用的霹雳弹。
    秦无端道:“从烽烟渡逃跑时,我在其中一间小屋子里见到的。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好几个箱子,打开来看都是这类火器。我想起你说的,心道大约是唐门的玩意儿,可又没见着凭条,就顺便拿了一个……青崖,怎么了?”
    仿佛天塌了都无所谓的人此时面色一沉,他定定地凝视掌心中指节大小的霹雳弹,说不出的阴鸷。
    ☆、第二十一章
    秦无端和唐青崖交好很有一段时日。二人自从在华山一见如故,发现彼此都是中意山川美景的人,立时无话不谈,分道扬镳后偶尔遇见了会一起喝杯酒。
    他们两个一是阳明洞天掌门的徒弟,一是唐门如今的少主,身份相当,又因喜欢游山玩水,常年不着家,显得分外投机。
    只是唐青崖酒量不如秦无端,有次喝多了,把唐门在江陵有个暗桩的事唠嗑出去,秦无端这人天赋异禀,听过便记在心上。而后和程九歌改道岳阳的时候,想起苏锦提过他,灵机一动,到了江陵要找唐青崖。
    人是在的,还意外收获了受伤的苏锦。两方一番合计之后,秦无端这才知道桃花坞那堆破事里,唐青崖搅的浑水也不少。
    “所以你的意思是,桃花坞和烽烟渡,一定在密谋什么?”
    唐青崖听了他的总结,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恐怕这其中我那掌管霹雳堂的三师兄玩忽职守,不然就是也分了一杯羹。否则霹雳堂的火器怎么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却又数量众多地出现在两个地方。我看那数量,也不是一两次攒得齐的,这样大的事我却从未耳闻,不得不忘坏的方向想。。”
    秦无端听了他们在桃花坞的经历,他对唐门内斗毫不知情,只道:“或许事出有因,也有可能是你误会了。”
    唐青崖不置可否,把玩着那枚霹雳弹,若有所思。
    那一边,秦无端却又与苏锦侃侃而谈,他问了苏锦一些何常的武学套路、用何兵刃,对方一一作答后,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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