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下山许久,苏锦即便算不上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也是非常有出息的青年才俊了,猝不及防被骂了这么一句,他居然很有涵养地忍了。
    苏锦点头道:“师兄教训的是,我丢了师父的人。”
    顾霜迟翻了个白眼,睨他道:“你说谢凌的剑谱在你手上?拿给我看看。”
    他对人不设防,毫不犹豫地交了出去。顾霜迟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长眉微微挑起,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
    “……还是原来的样子。照你的修为,想必已经快学全了。只是有一事,你方才提到步步生莲,知道那是杀人的法子,却晓得它的由来么?”
    苏锦小心翼翼道:“据说是那本《人间世》……前些日子上了一趟青城山,机缘巧合得了残卷,但其中字句生涩,并非严丝合缝——”
    “哦?”顾霜迟重复了一遍,竟然笑了,“这就对了。我以为愣头青都喜欢得了便去练,你这是为何反复思虑?”
    苏锦见他表情缓和,心下不紧张了,把自己的见解说来:“我以为残卷中的功法与《凌霄诀》大同小异,于是练了《凌霄诀》。闭关过后,发现二者能够融会贯通。可其实也不完整,我想着……大概手里那本残卷,也非原初的样子。”
    他说到后面,顾霜迟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些,有些意味深长道:“苏锦,你觉得《人间世》的著者,便是步步生莲的始创人吗?”
    苏锦被他一问,仿佛突然间打通了脑中淤积许久的一个结。
    找到了《人间世》便知道了步步生莲的出处,他和唐青崖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二者互为全局与部分,理应是同一人的手笔,不曾仔细琢磨。
    闻言,他立时在脑中回忆一遍。《步步生莲》除了这个名讳与最终归宿,皆是杀气十足,恨不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所有人,而《人间世》中庸温和,生死都归在其中,反倒有种看淡一切的超脱……
    除非著者前后分裂了,否则字里行间如何会阳奉阴违地拆自己的台呢?
    不容他细想,顾霜迟念经般平铺直叙的声音便兀自继续下去:
    “我自认世间万物,多少有些涉猎。只是时常剑走偏锋,却不想还能遇到所见略同之人——当年谢凌从大内带走了‘步步生莲’,他察觉到其中破绽,妄想以一己之力补全。我读过之后,认为其中道理与凌霄诀互为阴阳,本是同源之水。谢凌到最后都没有什么大作为,实在很可惜。究其原因,大约是他没把那话听进去,认为武学偏颇,心法须得从一而终,所以将凌霄诀拒于门外。”
    苏锦听他洋洋洒洒批判谢凌,心中不禁想,顾霜迟一口一个“不算谢凌的弟子”,却还要自己喊他师兄,这份别扭堪称独一无二,也不知道师父会怎么想。
    但他到底没敢说,反倒出言道:“师兄,你怎么得知《人间世》的?”
    顾霜迟瞥他一眼:“你们阳明的藏书阁里头有一卷记载阳明开宗立派渊源的书册,当中有几处含糊其辞,我感到好奇,于是又各处搜罗,最终听来这名字——奈何一直不曾见到原本。倘若如我所想,《人间世》应当有四卷才对,步步生莲为其一,凌霄诀为其二,至于其他,以你的聪明才智,找全了,血脉里的病症就有解。”
    苏锦于是就愣了,他刚被这位奇才贬为了“废物点心”,蓦然又发现在顾霜迟口中,自己还有“聪明才智”这种东西,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顾霜迟见他这不明所以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懒得再说了,一挥手道:“……行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那些人想要就放他们去抢,最后抢破头害人害己,命都没了还能图个什么?”
    他说完这番气话,即刻便要起身走,苏锦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走这一趟的目的,开口喊住他:“师兄!”
    顾霜迟冷着一张脸:“做什么?”
    苏锦:“那七夜奈何能解吗?”
    没料到他话题跳跃至一个极端,顾霜迟愣了片刻,才道:“不难,他中的七夜奈何是个残次品,远不如记载中的可怕。我手头差三味珍贵药材,昆山雪莲、黑节草、血茯苓,自己去找吧。这些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什么千年一遇的玩意儿,三十日内找得回来,你那相好儿就有救,没有就等着坟上长草吧!”
    言罢袖子一甩,没好气地走了。
    到底是从哪看出自己和唐青崖之间关系暧昧的?苏锦疑惑之余,又不知道触碰到了他哪根纤细的神经,只得归结于顾霜迟本身脾气阴晴不定。
    他十分无辜地僵在原地,片刻后将这些名字默念了三遍。
    “三十天?又要找昆山雪莲?从这儿去昆仑山那可真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啊,他忘了你压根没翅膀,还是觉得你会御剑飞行呢?”
    唐青崖含着一瓣橘子冷嘲暗讽,语气酸不溜秋。
    他听苏锦说了打算和顾霜迟的反应后,先是笑了一声,说顾霜迟孤独久了没个人照顾,看他俩你侬我侬不顺眼,这才反应过来他给的期限,立刻就炸了个青天白日满地红。
    苏锦打包着行囊,安慰他道:“没事,又不是要现成的,回头我问问秦无端有没有想法,叫他帮忙找去……”
    唐青崖仿佛被打开了新思路:“也是,我修书一封回唐门,让红竹也担待点。我的木鸽子你带在身上,看那样子也会用了,让她直接找你吧。还有燕随云那边儿,欠了你师父的人情是还不清了,关键时候可以让你这位姐姐帮个忙——”
    他兀自滔滔不绝,苏锦将那桌上剖了的橘子又掰下一瓣送过去,唐青崖就着他的手吃了,如他所愿闭了嘴。
    苏锦道:“其实三十日也不长,你算一算,等上元节我就回来了。这期间你安安静静地待在此处,还有……”
    “什么?!”唐青崖不干了,“你让我和顾霜迟待在一起?”
    这鬼地方要住上一个月,天天食不甘味地吃素喝药,还得面对个时时刻刻给他甩脸子的顾霜迟,唐青崖简直听不下去,立刻奋起反抗。
    只是反抗刚开了个头,门口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行啊,你可以和他一起去么,跑得快了残毒蔓延更迅速,这下用不着三十日,能活到正月算你命大。”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顿时噤若寒蝉,唐青崖仿佛没看到他,被子一卷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冬眠的蚕,熟练地装聋作哑去了。
    苏锦客客气气道:“我走的这段日子,就麻烦师兄多照顾他了。”
    顾霜迟置若罔闻地教训他道:“娇生惯养的唐门小子被宠得不像样子,成天仗着自己有病对你颐指气使的,我看时间一长他再杀人放火都是你递的刀!”
    苏锦只道自己顺着唐青崖,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如此不堪,无奈有求于人,只好摸了摸鼻子,万变不离其宗地认怂:“哎,师兄教训的是。”
    他大度惯了,奈何有的人心眼比针眼还小。
    唐青崖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决定当着顾霜迟的面“颐指气使”了:“阿锦,橘子。”
    苏锦旋即放下手中的行李,拿起橘子走了过去,温言道:“性寒,你少吃点——”
    掰下一瓣给他送过去,唐青崖张嘴咬住,撑起半边身子,突然发难,勾住了苏锦的脖子把他往下压。苏锦猝不及防被他偷袭得逞,重心失掉,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抵住了床沿,以免自己栽倒在他身上。
    唐青崖却是叼着那瓣橘子,径直地啃上了苏锦的唇,不依不饶地将剩下的半截送进去,好一番唇舌缠绵,弄得彼此嘴角都酸酸甜甜。他意犹未尽地勾住苏锦的舌尖□□,直到余光瞥见对方耳朵红透了,这才作罢。
    顾霜迟:“……”
    他没眼看了。
    唐青崖心满意足地帮苏锦整理衣襟:“此去北上要知冷热,别老是一身单衣就过了,落下病根就不好。旁人给的东西不要乱吃,遇到不讲理的别客气……”
    苏锦听得他柔声嘱咐,那把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低沉声音此时娓娓道来,满是关切,立时心都化成了一团棉花,任由唐青崖搓扁揉圆。
    他被这普通人家似的絮絮叨叨弄得仿佛身在九重天上,不着调了好一会儿,才欢天喜地、同手同脚地蹦出了门。唐青崖在后面目睹了这一切,觉得他可以嘲笑苏锦好几年之余,又十分窝心,笑出了声。
    走出屋外,苏锦还没从方才的愉悦中回神,就被顾霜迟喊住了。
    他平时一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狂妄自大,仿佛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点迟疑。
    苏锦:“师兄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顾霜迟好像很为难,薄唇抿成一条线,犹犹豫豫道:“那个谁,谢凌死了之后,尸身可有……好好安葬?”
    苏锦:“头七之后,师叔按本门的传统火化,入土为安了。灵位还没来得及立……不过那地方在我派阳明峰祠堂后面,应该没有遭到歹徒亵渎。”
    顾霜迟又沉默了许久,这才下定很大决心般说道:“你要是……要是路过会稽山,能不能帮我把他的骨灰带过来?”
    这个请求听上去无理取闹,人死固然如灯灭,可这等承载了所有记忆重量的东西,怎么能千里迢迢地辗转呢?要是庄白英在世,恐怕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不敬先人”吧?被程九歌知道,他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苏锦刚要拒绝,一抬眼瞥见了顾霜迟的神色。
    他一改之前的倨傲,表情非常认真,说的话并非一时兴起,也不是另有企图。他目光含着一汪水似的,流转间泛起一层潋滟,有点难过。
    好像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请求多么的不切实际,顾霜迟自嘲地一笑,道:“算了……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要——”
    “我尽量。”苏锦的脚尖碾过一颗小石子,“路过了,就替你看看去……若是今次没空,以后也可以去。”
    顾霜迟眼中仿佛燃起来一小撮火焰,绚烂了片刻,整个人都精神多了,他嘴唇蠕动了下,好似生平从没说过这俩字一样生疏道:“……多谢。”
    那么一瞬间,苏锦突然觉得,“想念”这种虚无缥缈的情绪,好像也可以变作实物,砸得人三月不识肉味,或者为了许多年前的一次歇斯底里,在斯人已逝之后,透过无止境的后悔换来一个与他唯一尚存的东西相伴的机会。
    苏锦心念一动,忽然听顾霜迟继续说道:“他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那本剑谱就是凌霄剑了。你已继承他的剑法,凌霄剑理应被你留着——但不如将那把‘不易’还给我,当年出走,这把剑还没有完工……是那天唐门小子拿着的对吧?‘不易乎世,不成乎名’,起先也是我取的名。”
    见他疑惑,顾霜迟笑得更加开怀了些:“我都差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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