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谢凌死后,所有的暗线拔出萝卜带出泥。乌霆修习炼血蛊时,阳明毁于一旦,苏锦没了依靠,只得为他所用了。
    可他最后留下那句“永世不得解脱”又是指的什么隐患么……
    苏锦还要说话,一条纱布封住了所有的肺腑之言,程九歌对他下手更狠,把他包成了没嘴的粽子。
    他被迫沉默了,唐青崖一笑扯动脸上几处疼痛,连忙从善如流地缄口。于是两个粽子面面相觑,彼此默然地眼神交流。
    唐青崖与他交流了片刻,没忍住,诚恳地说:“阿锦,你好丑。”
    苏锦:“……”
    他说不出话,只得用眼神表达着“以后再跟你算账”这个信息。
    料理完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程九歌搬了个凳子坐下,身后立刻有秦无端体贴扇风——春寒料峭已过,一场雨后气候开始回暖,也不复此前潮湿了。
    “阿锦,这边的事完了之后,我和无端打算回会稽山去。”程九歌见他要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住,我管不着你——我本就有这个意思,刚才和无端聊了许久,他也有意重整本门。等你好了,我们也该早点完成师兄当年的嘱托了。”
    秦无端补充道:“苏师弟,不如给你留个掌门的位置?”
    苏锦恶狠狠地瞪他,秦无端看懂了,笑道:“不当就不当么,师兄勉为其难接过这个重担……小师叔还要给你寻那炼血蛊的解法,你得空了,就回来看看。唔,也能来当个苦力,把你男人拉着一起。烧了的房子总要重新盖上,清净峰我留给你。”
    唐青崖被“你男人”三个字哄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仗着自己还能说话。一口答应道:“诶,好,师叔放心,一定跟去!”
    程九歌眼神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并不信任这人脆弱的身板。
    洛阳城郊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给当地父母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可叹雁南度堂堂一方镇护将军,却干起了指挥着抄家的活计。
    程九歌借了个方便,在乌霆的藏书室中翻箱倒柜。他始终不信那炼血蛊无解,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无可救药。
    藏书室中井井有条,打得十分干净。程九歌自最上一层翻找起,最终从一个上锁的抽屉中拿出了残破不堪的《炼血蛊》。那字迹似是疯癫到了极致,龙飞凤舞,语焉不详,期间透出些许倨傲——应该是夏觞的,他疯了。
    程九歌皱着眉,几页看不出个所以然之后,觉得此物简直是堆废稿。他扬手想扔掉,忽然发现不妥:这本古卷前半截不知所云,后半截却书写工整,笔力遒劲,字迹同《人间世》如出一辙。
    他慌忙翻到后面,字里行间有的地方被陈旧的铁锈红盖住,隐约只能看到一个痕迹。
    戾气与清气反复胶着,程九歌看得满头大汗。
    待到他翻完这残破不堪的俞山川遗物,心中万念俱灰。
    “俞山川年少时拜入青城山,学艺十五年,阅遍了青城派老君洞中藏书。他异想天开,觉得天下武学到了顶点都是‘片叶飞花均可伤人’,极轻就是极重,极刚就是极柔,阴阳可以共济,生灭可以比肩。于是他撰述一部书,就是《人间世》的雏形——后来残卷留在了青城派。
    “而后他的想法被青城派当时的掌门察觉,与青城道学背道而驰,掌门深感此人放肆,逐出山门。他心中愤懑,可也没有放弃。彼时改朝换代,贵族式微,中原战乱一片,他流落北境,从一堆无家可归的人中,收了四个徒弟。
    “师徒五人游历过西域和北疆,最终回到中原,那时四方割据,有人想要笼络他。俞山川不为所动,认为功名利禄不过浮云,其座下弟子徐天罡随着那人走了——那人便是后来的武皇帝。徐天罡功成身退,想要回到师父身边,但当时俞山川已经病重。
    “他执着于自己的‘事业’,余生十载呕心沥血,写就《人间世》一书,一共四卷,于武学上是开天辟地的成就。后来发生的事,你也隐约知道了。同门相残,夏觞遁走……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程九歌说完这些,对上苏锦疑惑的目光,突然以手掩面:“夏觞向来毁天灭地,他没给炼血蛊留出路……”
    其余三卷他早就参透了,其中对于炼血蛊只字未提。
    言下之意,苏锦这唯一的缺陷,竟然没法补上了。
    但凡为人处世,正常的十人有九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夏觞就是那偏激至极的一个,他在“炼血”一章窥见师父的弱点,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成大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
    《人间世》四卷,历经一百余年,再次合为一体。所有的武学到底有破绽,《人间世》的破绽就是炼血蛊,人人想要,但得到它的人几乎都不得好死。
    苏锦得知此事时,已经从粽子变成了瘸子,他杵着一根拐杖,看向掌心复杂的纹路,蓦然道:“师叔的意思是,不能救了对吗?”
    程九歌无可奈何地点头,眼中竟有泪光。
    他骨子里的坏血必将随之一直烂下去?就因为年幼时一次走失,被钱豹掳去当了个备用的血袋,于是永世不得超生?
    可“片叶飞花均可伤人”,其实并非武学,而是心境。
    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混沌记忆犹新,失去了所有掌控力一般难过。苏锦方才从中解脱,倏忽得知这消息,居然十分平静。
    他淡然道:“我自理会得。”
    “阿锦,”程九歌叫住他,“你要如何?说不定哪天……”
    他说不出口,但苏锦知道。程九歌想说,有一个乌霆,说不定哪天又来一个,江湖中随时都有离经叛道的事发生,他杀得了一个,难道杀得完吗?
    这些忧虑极快地在苏锦心中掠过,他面上依旧温雅得体:“小师叔不必替我担心,我已决心此后与青崖隐居,不见外人,如此一来以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他说得轻松无比,程九歌依旧忧心忡忡。
    大好之后,那两人走得痛快,苏锦临行时拿走了程九歌誊抄的《人间世》全本。至于去往何方,两个人好一通挤眉弄眼,硬是一点风声没透露。
    鸣泉山庄的大变告一段落,各路伤残的英雄好汉纷纷对朝廷抚恤敬谢不敏,颇有自知之明地从哪来回哪去了。
    雁南度在最后一日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人。那人骑着马一路狂奔,不知赶了多少个日夜才从北方前线奔赴此地,他近日时常两边赶路,满脸疲态。红衣银甲的青年连戎装都不曾换下,甫一抵达,即刻慌忙问道:“雁南度,他人呢?”
    “走了。”
    那银甲青年露出个不解的表情:“他不想见我吗?”
    雁南度一个头两个大,据实说道:“小侯爷恕罪,我没来得及说。苏锦他……他伤得太重,不知所终。”
    银甲青年那张肖似苏锦的脸上五官扭曲了片刻,翻身下马,带起一溜烟尘。他站到雁南度面前,个子竟不比他矮:“不是让你帮我留下么!我找他找了——”
    “鸣玉。”
    发作到一半、被唤作“鸣玉”的青年闻言倏忽收敛了,他转过身去,竭力平静下来,挤出一个微笑,被面前几个人盯得几乎忘记寒暄。
    齐宣带着那种危急时分听上去安抚人心、现下只让人想揍他的慢条斯理说道:“程兄,这位姓苏名晏,字鸣玉,是当朝平远侯的‘独子’。”
    面前的苏晏那点微笑随着这个介绍烟消云散,眉宇间深重的尽是戾气,面色不善道:“这些人是谁?齐宣,你跟我说他在的。”
    程九歌不卑不亢道:“想必和阿锦有某种联系吧?难怪我当年便访金陵也没找到苏锦的家人……原来他是将门之后,如此一来,当初方知和雁南度二话不说找草药的原因也得解释清楚了。”
    那苏晏和苏锦气质完全不同,但他五官都与苏锦几乎一模一样,大约因为长久不在一处,乍一看又只剩下七八分的相似了。
    听了程九歌这话,苏晏缓慢地收起一身倨傲,道:“当年家父在外征战,他走失时,下人们没放在心上……我们俩长得太像,等发现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之后十余年,家父一直在全国各地寻访,谁也没想到,他机缘巧合竟然深陷江湖——好不容易得了他的消息,巴巴地赶来,却显得我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放在心上。”
    带着点埋怨了,齐宣知道他的性子就是这样,轻笑道:“你酸什么?总有再见时,何必急于一时半会儿。”
    苏晏隐晦地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他只停留了一顿饭的时间。此人声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他镇守北境,害怕瓦剌人知道他不在军中乘机裹乱,连忙又上马,风也似的走了。
    他对两个人的名姓、家世只留下只言片语。经过十三年的时间洗礼,他们二人看上去有了天壤之别,活着的世界也大不一样。
    可名字中影影绰绰地血脉相连,有什么深意呼之欲出,尽是期待与希冀。
    海清河晏,锦绣山川。
    作者有话要说:  *萧梁:南北朝时确有这个朝代~定都金陵,这里借来名号用用。
    ☆、第六十四章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咳咳,难为情——”
    “青崖,算我求你了,别亵渎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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