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好看的仙人,一定不会骗我。
    幼小的盛鸣瑶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这个师父。
    在那时的盛鸣瑶眼中,“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奠定了她对修仙——乃至对大道的认知。
    师父不是像神仙,而是神仙就该如师父一样。
    可惜小孩子并不懂得表达自己的喜爱,尤其是在面对人的冷脸之时。于是盛鸣瑶下意识闹出了很多动静,企图博得玄宁的半分心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成后的盛鸣瑶愈加习惯了用最蛮不讲理的姿态,来掩盖内心最深的惶然。
    难道曾经的这个,就不是盛鸣瑶了吗?
    骄横的、淡然的、会因为旁人言论暗自伤神的、敢于与苍天论道,眉宇之间尽是疏狂不羁的——
    无论好坏,这些都是盛鸣瑶啊。
    ……
    ……
    “盛鸣瑶。”
    见面前人不答,玄宁真人又重复了一遍,他凝眸看着这个弟子,心中蓦地腾起了几分不自知的惶恐。
    “别站在那儿。”
    玄宁向来无悲无喜的声音变得紧绷,在目光触及到盛鸣瑶嘲讽的神色后,瞳孔一缩,蓦地沁出了点点欢喜。
    在这飘雪时节,偏偏染上了点点红尘。
    “我玄宁的徒弟,不可这般无用。”一时间,万般思绪齐齐涌上玄宁心头。
    这是盛鸣瑶?
    然而她脸上何至于有那般凄苦绝望,难得是自己错认了?
    可无论如何——
    玄宁僵硬地伸出手,对着站在悬崖峭壁边摇摇欲坠的徒弟轻声道:“回来。”
    “为师在此,汝心中有何怨愤,尽可倾诉。”
    见玄宁如此,盛鸣瑶忽而大笑,笑得眼角噙着泪花,盛鸣瑶随意地伸手拭去。
    有何怨愤?
    自己最大的怨愤不就是这个师尊带给她的吗?
    “如今,玄宁真人倒真有几分为人师的模样了。”盛鸣瑶眉眼上扬,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意,“怨愤倒已被消磨殆尽,反倒有些许疑问,藏在心底很久了。”
    “玄宁真人,你为何将我带入宗门后,又弃我于不顾?”
    “快二十年了……玄宁,你可曾将我当作你的弟子般爱护过?”
    眼前人锋利的目光几乎可刺穿世间的一切虚妄。
    玄宁真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盛鸣瑶,她比正殿那日还要锋芒毕露,夺目得好似漫天星辉。
    “你说,那般浅薄骄横的人不是‘盛鸣瑶’。”盛鸣瑶嗤笑一声,回去了落在眼前的雪花,反问道,“究竟是谁给你的底气,去定义何为‘盛鸣瑶’?”
    “不养不教、不闻不问,到头来,反倒振振有词地要求一个完美的‘盛鸣瑶’。”
    无数往事裹挟着风雪涌入脑海,一桩一件,都曾让过去那个盛鸣瑶,在午夜时在黑暗中无声流泪。
    盛鸣瑶嘴角勾起得弧度更大,语气讥诮嘲讽更甚:“玄宁,你做事之前,怎么从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雪还在飘落,玄宁的小指不自觉地蜷缩进了掌心。
    ——那上面似乎还留存着当日手指纠缠的余温。
    “……此事过后再议。”
    说这话时,玄宁并未放下伸在空中的手,如泠泠月色的眼眸紧紧地盯住了盛鸣瑶。
    “你先回来。”
    盛鸣瑶见他如此,笑得愈发放肆,飞扬的发丝有几缕顺着风雪飘到了她的眼前,遮住了些许视线,活似将时空分割成了并不均匀的几份。
    若真能如此,到也挺好。
    “若是早些年头,师尊肯这么对我说话,我一定自鸣得意极了,至多半天,般若仙府上下都会知道师尊对我多么好。”
    盛鸣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突兀地笑了起来。
    站在她面前的玄宁依然没有动,山顶的风吹翻了他的袍角,冷眼看着,到真有那么几分踏雪而来谪仙人的意味。
    “先是朝婉清,后又是谁?”盛鸣瑶嘲讽道,“……乐郁吗?”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还是从盛鸣瑶口中听到,玄宁瞳孔紧缩,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问道:“你彻底恢复了?”
    继而又像是确认了什么,看着眼前的盛鸣瑶,玄宁的淡漠的眼眸中不自觉地溢出了一丝欢喜。
    “你恢复了。”
    “什么是恢复?什么又不是恢复?”
    盛鸣瑶觉得这些话很无趣,又带着几分矫情的意味,但她仍要开口。
    这些话,曾经的盛鸣瑶被天道禁锢没有机会说出口,而如今的她,不吐不快!
    “在师尊眼中,只有疏狂不羁、敢于剑指苍天的人才是‘盛鸣瑶’,而胆小怯懦、假借威风张牙舞爪的人,从来不是‘盛鸣瑶’,对吗?”
    玄宁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同样的,他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存在的必要。
    “前者才是完整的你,后者不过虚壳罢了。”
    “是吗?”
    盛鸣瑶轻声问道,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鸿鹄死去前的最后一声悲鸣。
    “不!无论好坏,这都是我!”
    感受到了寒风从脸颊旁呼啸而过,盛鸣瑶扬起了今日第一个真诚的笑意:“玄宁你错了!这些都是我!”
    “小时候,怯生生地伸出手拽你衣袍的人是我。”
    “长大后,狐假虎威、蛮横无理到令人生厌的人也是我。”
    “如今这个站在悬崖边,声声质问的人,更是我!”
    玄宁心神巨震,他急切地想要辩驳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
    一桩一件,过往皆是真实。
    盛鸣瑶不再逃避那些不堪,如今的她反倒更能接受曾经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将我带走,以师自居,却从不教导,以致行为偏颇。”
    “我不过稚子,不知世事,却被你当成那可笑荒谬的替身。”
    “人皆有喜好不假,可你不辨是非,逼我献出心头血。”
    “从我幼时,到我病中,玄宁你的眼中,可曾真正存在过‘盛鸣瑶’?!”
    面对盛鸣瑶的声声质问,玄宁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身上穿着最高贵华美的锦袍,也无法遮掩玄宁此刻内心的狼狈。
    一层一层,所有玄宁试图抹去的往事非但没有褪色,反而产生了间隙。
    这些间隙被岁月推着往前,越演越烈,越来越深,直至如今再也无法弥补。
    “从始至终,师尊总是在透过我看着某个不可知的人。”盛鸣瑶微微一叹,难掩疲惫,“师尊眼中,可曾真正有过盛鸣瑶?”
    玄宁就这样立在雪地里,一言不发。盛鸣瑶忽然觉得无趣,她突然停下了指责,沉默了片刻后,倏尔眉目舒展,肆意得笑了起来。
    远远瞧着,恰似一朵盛放的绯红罂粟。
    “事到如今,也不必给我答案了,我也懒得再去追究这许多。”
    “朝婉清也好,乐郁也罢……你不必解释许多,在你曾经将我当做任何一个人的替身时——哪怕只有一秒,你玄宁的感情与我而言,就已经一文不值!”
    “今朝,你可以因我一时疏狂之气而对我包容忍耐,他日,若我遭遇变故,但凡有一丝不和你心意,你是不是会立刻对我弃之如履?”
    “无知、浅薄、粗野、朽木不可雕——这些往日里你赠予我的评价,如今看来,更适合你玄宁才是!”
    终于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盛鸣瑶心中长久以来被压抑着的怒意悉数释放,不论结果如何,如今,她只觉得畅快极了。
    不过区区一本书,如何敢定我人生!
    ——我不是替身,不是配角。
    我从来无需旁人的指点认可,更无需旁人的褒奖或期待。纵使天道故意将我推入泥潭,又将我身淋满尘埃,我亦不惧!
    ——我不是谁的‘阿瑶’,也不是谁的‘师妹’,更不在乎是谁的‘爱徒’。
    规则又如何?天道又如何?
    ——我只是我自己,我是盛鸣瑶!
    天道欺我,侮我,讽我,糟践我,机关算尽要让我一蹶不振。
    那又如何?
    可我偏偏要与世间抗衡,用最残缺的身体奔跑,用最沙哑的声音,大声放肆嘲笑这一切可笑之事。
    “玄宁!”
    盛鸣瑶站在悬崖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中裹挟着细雪刮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像是某种警告,可疼痛早已对盛鸣瑶无效。
    她拔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眉宇之间尽是肆意张狂,无畏地笑着,倏尔猛地在自己眼角处的魔纹一划!
    刹那间,猩红的血色蒙住了玄宁的双眼,在这一刻,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徒留那柄还在流血的匕首。
    一滴一滴,顺着刀锋淌进了玄宁的心里。
    “你可看清楚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盛鸣瑶并未入魔,也并非任何一个人的替身!”
    盛鸣瑶嘴角戏谑的向上翘着,张狂无比的模样好似玄宁不过是她手中即将被抛弃的玩物。
    确实如此。
    “此生师徒缘分已尽,纵有来世,只求陌路。你我二人,永生永世,都不必再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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