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周一,早晨。
    罗钰娜坐在教室,拿着报纸背稿。虽然下午才是报刊编辑课,但现在闲着也是闲着。
    翻开第二版,标题海报实打实地撞进她的心——
    “新导演离‘嘉’出走,再见已是老细”。
    报道的这名导演,正是宋瑾霖,海报是他在拍的电影海报,与房地产大亨有关。
    文章写道,宋瑾霖才华横溢,对镜头语言有独特理解,刚成年就跟着香港大导演走片场学习,两年前为香港最大影视公司嘉新影业出品的戏做副导演,后来离开到美国深造两年,叁个月前从美国回到香港,直接开新公司导戏。
    二十五岁,香港金融大鳄宋添明的儿子。
    罗钰娜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报纸,材质薄脆得分分钟被她的指甲划穿。
    她突然想起宋瑾霖昨日对她说的话,男人淡无波澜地诉着香港底层市民的现状。
    只怪她当时沉沦于他对她做的亲肤之事,浑然不觉这无心的一句话早切割开二人的距离。
    他有房有车有自己的事业,而她是他爸旗下夜总会的陪客小姐。
    罗钰娜还真是疏忽大意了,这几年港媒对宋瑾霖的报道几乎为零,她那狭窄的格局又框死在小小的半山楼,只知包姐和宋毅强是宋添明的家属,不曾过多了解宋添明其他子嗣。
    “钰钰。”
    罗钰娜的思绪被打破。
    黎昱恒将泛着白热雾的胶袋送到走神的小脸面前,悠悠地晃了两下,说:“给你买了你最钟意的蛋挞和豆浆,新鲜出炉的喔,快趁热食。”他坐在罗钰娜隔壁,侧过身子单手撑脑袋,噙起爱慕的笑容。
    黎昱恒,就是罗钰娜的男朋友。
    罗钰娜看见来人,很快敛起神色。
    她的唇是肉桂色,复回清纯的浅玫,笑道:“多谢,其实你可以不用给我买早餐的,毕竟是你的钱。”
    “我的钱就是你的钱。”黎昱恒直起身子,解开胶袋,贴心地给豆浆插吸管,取出蛋挞。
    奶香蛋挞味就像早晨的催化剂,胃不免蠢蠢欲动。
    “张嘴,我喂你。”
    罗钰娜怔了怔,明明以前他们二人如此是常态,可她现在不是很想。
    “你先吃。”
    黎昱恒以为她要吃他吃过的,咬了一口,酥脆的表皮掉落在他的手上,焦糖黄的蛋挞留下不规则的齿印。
    他一手放在蛋挞下面,方便接住容易松下的皮,一手小心地捏着蛋挞,递到罗钰娜面前。
    也许是蛋挞过于诱人,罗钰娜看向他手中的蛋挞,停顿几秒之后,还是张嘴咬下他咬过的那边,接到自己手上吃了起来。
    此刻,皮鞋触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脚踝骨明显,是九分黑色西裤,裤袋处停了一款男士手表,没有遮住手腕骨。
    “我叼,这么年轻的阿sir,好靓仔。”
    教室有靓妹大胆开声,众人循着声音望去。
    罗钰娜正嚼着香滑的蛋挞,手里拿着豆浆杯,只是很突然地,吸管涌上了白色的汁,她不小心捏重了。
    这早晨豆浆杯本就软塌塌,这么一捏里面的液体受力往上涌,掉了几滴到她乳白的细腿上。
    黎昱恒似是注意,从裤兜里拿出纸巾擦她的腿,“别急啊,钰钰。”
    罗钰娜回过神来,拿过他的纸,“我没有,是它太软了。”
    “你轻点握。”
    后面的学生哥听到前面二人的话,挑了挑眉,调侃:“喂,前面二位,一大早在这咸咸湿湿,是挺sweet哦,不过麻烦照顾一下我们后面这些孤寡佬。”
    黎昱恒笑:“Sorry。”
    罗钰娜没有任何回应。
    宋瑾霖早已站于教坛,双手懒散地撑在桌上,衬衣松挽,露出线条有力的手腕,还有那款手表。
    修长的手臂经过粉笔盒,指尖捻着白色的粉笔,转身在黑板写上苍劲有力的叁个字——
    那是他的名字。
    “宋瑾霖,可以叫我Wilson。”
    他开门见山,几乎没有废话,像他的衬衣一样没有多余褶皱。
    “Dr.   Lu辞职了,接下来的课都由我来上。”
    Dr.   Lu教的是视听语言,传媒学院的学生主修的一门课。
    听说Dr.   Lu计分严厉,言辞毒辣,今天第一堂课他就没来,幸亏学生还没见识过老教授的栽培,不然哭都没地方哭。
    短暂安静的两秒,四目相对。
    是梦魇沉黑的颜色,罗钰娜心不禁一颤。
    她低头嘬多几口豆浆掩饰自己眼神,平复心情后,脸上再无异样。
    宋瑾霖收回了视线,开始讲课。
    一切不紧不慢,条理清晰。
    “有没有同学想谈谈自己对视听语言的理解。”他的嗓音过于好听,如同窗外榕树叶被风擦过的声音,摩挲众人耳朵。
    黎昱恒自信地摆了下手,直接说:“影视作品的意义要靠视听语言展现,这是影视艺术的语法规律。”
    罗钰娜倒吸一口气,黎昱恒的话又惹来宋瑾霖的视线,她有些局促。
    宋瑾霖颔首,说:“那旁边那位女同学呢,可以举个例子。”
    罗钰娜咬牙,手中的笔顿住。
    这人故意的吧。
    她浅浅换气,努力让语气自然冷静:“就像刚刚黎同学说的那样,意义要靠语言展现,”顿了顿,继续说:“就好像我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海水,但是我不知道海水出现的意义在哪,直到我看到破碎的渔船顶在沙堆处,空气抛下一具奄奄一息的身体,她趴在沙子挣扎说话,我才知道她被打捞了起来扔到沙滩上。”
    宋瑾霖的身子很直,目色深如海底,漩涡不止,分分钟能将她卷入无限深渊。
    “嗯,你举出了符合规律的镜头组接,但创作者有灵魂温度,个人欲望不会锁死在框架内,只会迸发更有个性的语言形态。”
    罗钰娜疑惑地看向他,窗外的日光折成棱角纸片贴在他的身上,熨帖的衬衣被亮色隔成一半,一边深一边暗。
    “在我脑里,是沙子黏着发丝,嘴唇干涩,脚前海水平如止息,都是特写。”
    狼狈的深静背后才有更多留白。
    教室里的学生忍不住发出议论,多是对宋sir的赞叹。
    只有罗钰娜在自己的世界里,感觉周围空气寂静。她肩膀一滞,倏然之间梦境碎片,形态不一涌进脑海,有些混乱。
    她惊慌地对上他的眼神,而他只留了一记无波无澜的目光,就像是看在蜉蝣一般,在浩瀚的水里如何爬滚都不足一提。
    这样的目光有些熟悉,这是梦里她与他苟且结束后的淡然,也是她被他在早晨消遣后的淡然。
    心痛,心恨,心痒。
    这样的情感未免有些用力,她是不是患病了?
    罗钰娜想抽一支烟冷静。
    “钰钰,你脸色有点白,是不是紧张了?你以前被抽起来答题背稿都不会这样。”
    “没有,我怎么会紧张,只是我肠胃不好,喝豆浆会有些不舒服而已。”
    口是心非。
    剩下的一节课,宋瑾霖再也没有与她对视。
    课后,一堆学生妹围着他问问题,他靠在教坛边,双手环胸,认真听着。
    她看到,他会笑。
    笑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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