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日子难过的倒也不止顾云听一个。
    霆帝同样不好过。
    比起祁国的那位老皇帝,他至少还是个手段不错的守成之君。然而这样一位曾也有雄心壮志的帝王,在如今将近五十的年纪,竟连生死都成了几方势力之间角逐的赌注。
    生死都不由自己。
    “陛下,该喝药了。”
    陆君庭为人虽谦逊,却也有无尽傲气,能让他从煎药到捧着盘子奉药都亲力亲为的,除了他师父之外,霆国这位尚未到老迈之年却已老迈的帝王是第二位。
    “陆神医,朕,不想喝。”帝王英伟的眉目都耷拉了下来,乍见之下,实在有点像因为怕苦而逃避的小孩子。
    “陛下可是有心事?”陆君庭将药碗放在桌边,正好是对方袖子拂不到的位置。
    霆帝:“……”
    该这么说吗?陆君庭不愧是阅历深厚的神医,他这个做病患的,就连想在他面前发脾摔碗都不行!
    “朕的心事,如今还重要么?”霆帝冷哼。
    这些日子皇后有她要忙的事,底下的人并不觉得会有什么要事发生,也就懈怠了。所以,只要不见外客的时候,屋子里就不会有人时刻盯着,霆帝也总算不必再时刻都将心里话闷在心底。
    除了想杀又有所顾忌之外,皇后对陆君庭倒也放心。毕竟他出不去,也见不到宫外的人,她也就不必担心他暗中替皇帝传什么消息。再加上陆君庭几次三番替霆帝解毒化灾的缘故,所以有苦水,后者便也放心地倒给了陆君庭。
    就算不放心又能如何?
    左右此地也没有第二个可信之人了。
    陆君庭闻言,愣了一下,轻笑:“陛下是君。一喜,是河清海晏,万世太平,一怒,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陛下的心事,自然重要。”
    “但你不当朕是君。”霆帝合眸,缓缓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哦?”
    “君心难测也莫测,妄图窥探帝心,是死路一条。倘若你真的当朕是君,便不敢这么问。”霆帝状似严肃地道。
    “陆某是行医之人,只知‘喜怒忧思悲恐惊’最是伤人,养病该当静养,忧心忡忡,不利于病情痊愈。”陆君庭神色淡淡地回答,不卑不亢。
    “……你就是不把朕当皇帝!连你也不把朕当皇帝!”中年男人固执地道。
    姓叶的思路都清奇。
    陆君庭沉吟片刻,轻轻碰了碰药碗,试探了一下温度:“陛下,温度正好,再不喝就凉了。”
    “凉了又如何?朕不喝!”
    “凉了会很苦。”
    “再苦还能比得过朕命苦?!不喝!”霆帝气鼓鼓,“活着就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是吧?朕咽不下这口气,偏不活!”
    是别人拿他当棋子也就罢了!
    还偏偏是自己的妻儿!
    天底下哪里还有比他更命苦的人?
    “陆某不过是江湖草莽,棋子与执棋人的关系,陆某不懂,不过陆某行医多年,从未见过死者不咽气的。”陆君庭不太给面子,停顿了片刻,神色不改地补充了一句,“活着才不会咽气。”
    “……”霆帝一噎。
    他说得在理。
    往深了想,以霆帝的处境,不管是死是活,眼下都注定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可是活着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若只能躺着,这口气岂不是不咽也得咽下去了?
    霆帝想象着,擦了擦手,五十多岁的男人,愣是乖乖巧巧地把药喝了。
    “……”陆君庭懂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叶临潇难得是个意外,叶黎深就刚刚好。
    “可是朕如今手上一点筹码都没有了,活着气妻,死了气儿子,没什么区别。别以为朕真的病昏了头瞧不出来,你和云王府关系匪浅,留着朕的命,是那小子还没准备好和他娘争。这回撺掇朕那些傻弟弟们,要送朕去行宫修养,是想‘挟天子’,博一个名正言顺,是吧?”
    霆帝哼哼着,小声地道。
    陆君庭:“……”
    有一说一,他也不清楚来着。
    “怎么,没话说了?”霆帝又道,“朕就知道,他们那几个小子,就没一个安了好心的!一个个的,见皇后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索性也都当朕是傻子?也不想想自己是谁教出来的。争权争权,脑子里都是这些,将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抛诸脑后了是吧?他们越想要,朕就偏不想给!喂狗都不给他们!”
    “……”
    挺任性啊。
    但凡是换一个人,大概都不会认同他口中的“父慈子孝”和“兄友弟恭”,可陆君庭最崇尚君子之风,自然不同。
    他一笑:“陆某知道陛下心中绝不止争权夺利,而是一位真正的明君。”
    霆帝偷偷看了他一眼,装得一本正经:“哼,少吹捧,没用!朕绝不会因为你的缘故,就默许叶临潇的所为!”
    他一旦默许了所谓的“清君侧”,也就是向天下、向千载史书承认了自己身侧有佞臣,一手将乱臣贼子养大,只怕外人连“庸君”的称谓都不屑给他。
    半生功绩尽为这一桩事而赔进去,临了还要捎带一个“昏君”的名号走,未免太不值得!
    “陛下高看陆某了,陆某不过是江湖上一闲散人,不懂这些,这是真话。”陆君庭道,“不过陛下离宫之后,不妨听听看云王夫妇怎么说。”
    “你这人怎么……”
    年纪轻轻,如此刻板!
    皇帝“嘶”了一声,觉得有些费解。
    怎么说呢。
    他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不就是想给对方递个话,然后让这人顺水推舟地来说服他么?
    他容易么?
    这世道,连口是心非都不行了么?
    “多谢陛下抬爱,”陆君庭倒也不是毫无察觉,他笑了笑,“只是,陆某并非霆国人,霆国内政何如,陆某不敢妄加议论。”
    再者说,一人声名与江山千载之间太难选,最终还是要这位陛下亲自做出抉择的。叶临潇和顾云听他们如何选,他不想过问,也无力改变,只是眼下,他自己并不想成为那一把逼人就范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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