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二十没有反应。
    冯蓁觉得他可能是精神不济,所以没听见,又柔声唤道:“二十郎。”
    严二十慢了半拍地缓缓抬起头,侧脸看向冯蓁。
    出门做客,冯蓁即便是随便打扮,也不算马虎。夏日最是女君炫耀美貌的时节,衣衫轻薄,飘逸似仙,颜色也淡雅。
    冯蓁的桃花溪夏日就变成了冰泉,她这些日子晚上一直泡着,以至于周身自带凉意,越发衬托得她冰肌玉骨。
    严二十抬眼只见好似春回大地,百花在眼前次第开放,那人立在花丛里看着他,美得叫人自惭形秽。他好似濒临死亡之人,而她就是来引他往西天极乐世界去的飞天么?
    严二十闭了闭眼睛,甩甩头,他这样的人又怎有资格去西方极乐地。他重新睁开,眼前的丽人却并未消失,这才知道原来并非自己的幻觉。
    冯蓁见严二十望着自己呆愣愣地看了片刻,又重新低回了头,再无反应,这就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敏文拉了拉冯蓁的袖子,“幺幺。”
    冯蓁朝敏文使了个安抚的眼神,往严二十又走了半步道:“二十郎,你越是这样逼迫你阿爹阿娘,他们越是不会点头答应的。”
    严二十还是没有反应,这样的老生常谈,他听得多了,几个兄长都来劝过他,可没有一个人明白他。
    “其实你也知道这样是做无用功,所以只是求死是不是?”冯蓁又问。
    严二十虽然没动,但背脊却僵硬了半分。
    他在这个家本就是多余的人,虽然贵为“公子”,可却连个得脸的奴仆都不如。读书不成,虽说他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也能恩荫入官,但严府子孙太多,恩荫也落不到他头上,所以成了个一事无成之人,连每日的一碗饭都是浪费。
    他想娶风吹花,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和她的才情,只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理解他的人,也从未看不起他。
    而如今他腿瘸命残,即便是能娶风吹花,他也舍不得再连累她。所以冯蓁说的没错,严二十跪在这里,只是希望他那光芒万丈的父亲能把他的血脉从他身上收回去,若是有下辈子,他宁愿做个日日辛劳的农夫,也不愿再身在富贵却无情的人家了。
    “二十郎,死之前你就不想再见见风吹花么?告诉她,有个人愿意为她死,叫她不要对世上所有的男子绝望。”冯蓁的声音越说越低,人也越来越靠近严二十。
    严二十这一次终于有了反应,用粗瓦片刮地一般的嗓音道:“你是谁?”
    “我想也许我能帮你,虽然我也不能保证,但总可以试试。”冯蓁道。
    严二十抬头看向冯蓁,讽刺地笑道:“你能怎么帮我?”
    冯蓁道:“你要是愿意站起来,跟我到旁边说话,我就告诉你。”
    本来冯蓁觉得自己应该是打动不了严二十的,可却没想到,片刻后他便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只是才站起来,就撑不住身体地往前倒去。
    冯蓁自然是条件反射地扶住了严二十。
    敏文惊呼一声,立刻侧头让自己身边的侍女上去接过了严二十,然后一把将冯蓁拉到旁边,“幺幺,你疯啦,幸亏这会儿没人看见。”
    这华朝的风气说开放也开放,说保守有时候也保守。反正当着人的面儿,许多事儿都是不能做的。比如冯蓁就不能去扶严二十,除非她有意要嫁给这个男人。
    “敏文,让人把二十郎扶到那边的竹丛后。”冯蓁指了指宝瓶门后不远处的僻静小角,“我有话与他说。”
    敏文低声道:“你能有什么话跟他说啊?”
    “你别管了。”冯蓁不愿跟敏文说太多,她嘴巴一向不牢靠,“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到他。”
    敏文白了冯蓁一眼,“你就是烂好心。”敏文虽然日常将二十郎的事儿挂在嘴边,但心底实则也是瞧不上他的,所以才拿出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冯蓁在竹丛后见二十郎,敏文和她的侍女就站在不远处替她俩望风。
    “女君要同我说什么?”严二十没办法站立,只能靠坐在一旁游廊的栏杆上。
    冯蓁站在严十二对面,这会儿倒是踟躇上了,开口时先介绍自己道:“我是城阳长公主的外孙女儿,我姓冯。”
    严二十微微点头道:“我已经猜到了。”敏文公主唯一的好友就是那位冯家的蓁女郎了,十七郎差点儿就跟她定了亲,而他上头几个嫡出的哥哥还在等着她挑选呢。
    这样的容色,也难怪他那些哥哥们心甘情愿地任她挑了。
    “我……”冯蓁想了想,好似没办法转弯抹角地说,便直言道:“你可愿意入赘冯家,做我的夫婿?”
    严二十猛地抬头,看着冯蓁的眼神,好似她是个疯子一般。
    “你看,反正你也不想活了,严世伯也威胁要把你除宗,从家谱上划掉,所以我想你或许愿意入赘做我的夫婿。”冯蓁在“我的夫婿”四字上特地强调了一下。
    严二十惨淡地笑了笑,强撑起身体就要走,他这是觉得冯蓁也在戏弄他。
    冯蓁赶紧道:“二十郎,我是认真的。我想招赘婿,但通常愿意入赘的男子都是极不堪的,我外大母和阿姐都不会同意,可是你,我觉得她们会同意的。”
    严二十转身看着冯蓁,神色有些狰狞地道:“我这样子难道还不是极不堪?”
    冯蓁摇摇头,“你不是不堪,到了这个时候,我见你跪在院门口时,背脊依然挺直,我就知道你也是青松翠竹一般的人物。”
    严二十连连冷笑了几声,“我读书不成,做事也不成,不过就是个废物,当不得女君的高看。”
    “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世上没有废物,只有放错地方的人。”冯蓁哪儿能随随便便被严二十给打击了啊。
    严二十收敛了冷笑,“女君知道严某为何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的么?”他指了指瘸掉的那条腿,“就是因为严某不愿意娶你们这种世家女,我心里只有风吹花一个人。”
    冯蓁有些落寞地看着严二十,“我也不行么?”
    第78章 荒唐言(中)
    “不过一副臭皮囊而已。”严二十刻薄地道。
    谁知冯蓁不怒反笑, 嘴边的笑容绝不是勉强的尬笑,而是灿然耀眼如春阳, “那我就放心了。”
    严二十此刻心里同萧谡想的也差不多,觉得这蓁女郎脑子莫不是进水了?
    冯蓁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二十郎你别急着走。”
    严二十回头不屑地道:“严某就是再落魄,也不至于做人的赘婿。”
    “我只是想请二十郎入赘做我表面上的夫婿而已。我会回到西京,到时候你将风吹花接过去, 我替你们办成亲礼, 她才是你真正的妻子,你们会有单独的宅子, 如何?”冯蓁在严二十的背后道。
    严二十完全听不进冯蓁的异想天开。
    “我不想嫁给任何人,可却必须有个夫婿。”这就是冯蓁的无奈。
    严二十缓缓地转过身, 不敢置信地看着冯蓁。她这样的女君竟然不想嫁人?“那女君可以选择出家。”
    冯蓁翻了个白眼, “你还不明白么?我没得选。其实我也不知道外大母她们会不会同意,我只是想, 如果你愿意,咱们一起想想法子,你就能和风吹花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能得到自己所求。”
    严二十还是不听冯蓁的。
    冯蓁只好道:“或许你并没你说的那般喜欢风吹花是不是?我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是你死,风吹花继续在教坊受罪的下场。”
    严二十有些痛苦地低吼道:“你懂什么?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娶风吹花?”
    冯蓁淡淡地道:“或许你该去问问风吹花她的意见。不过不管怎样,今日的事儿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我不会去的。”严二十道:“我知道吹花会因为同情我而点头,可我不能这样逼迫她。女君的话, 我只当从没听过。”
    其实冯蓁并不怕消息走漏,若是能叫长公主知道她的心思的话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当然能少一事儿也就少一事儿。
    为了打动严二十,她又继续道:“你的腿不是不能治,你该知道的,你的腿才伤了没多久,只不过是骨头没人接,所以愈合时长歪了,若是找个名医,重新打断再接骨,休养半年你的腿就能好了。”这在后世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所以冯蓁说得轻巧。“二十郎,你若是不方便,我可以替你找大夫。”
    腿自然是极其要紧的事情,没人会愿意做一辈子的瘸子,所以严二十的心终于松动了一点,不再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得想想。”
    冯蓁道:“二十郎,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还是先治好腿吧,你的伤不能拖久了。”
    严二十点点头。
    “若是有需要帮忙的,你可以托敏文来找我。”冯蓁很大气地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若非是严二十内心痛苦不堪,真是要被冯蓁给逗笑了,这女君跟寻常人太不一样了。
    敏文送冯蓁出府时道:“你到底跟二十郎说什么了?他也不回去跪着了。”
    冯蓁得意地耸耸肩,“我这就叫日行一善,积阴德,懂吧?”
    “我也不能说么?”敏文嘟嘟嘴。
    “说了就不灵了。”冯蓁拉住敏文的手道:“敏文帮帮我,如果二十郎托你找我的话,你一定给我传信儿好么?”
    敏文点了点头,她现如今也就冯蓁这么个朋友了,自然要尽力。
    冯蓁回到长公主府,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跟长公主开口。严家二十郎的事儿,虽说不至于家喻户晓,可一旦她开了口,长公主肯定会把二十郎查个底儿朝天,所以即便是能招赘婿,瘸腿又爱慕教坊女子的二十郎也是绝对不够格儿的。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治好二十郎的腿才是。
    冯蓁晚上给长公主问安时,换了个方式,把二十郎的事儿当成谈资说给了长公主听。
    “外大母你说他是不是傻啊?为了个教坊女子连命都不要了。”冯蓁试探着长公主道。
    长公主瞥了眼冯蓁,冷笑道:“那是他年纪轻,一时头脑发热,若真是允了他,过不了两年,他自己就会嫌弃风吹花给他带来的诸多责难和嘲笑了。”
    “可不管怎么说,严世伯把他的腿都打瘸了,这也太狠心了,他是真心不想要这个儿子了么?”冯蓁问。
    “严骠骑的儿子太多,少一个也无关紧要。”长公主道。儿子嘛,也只有独苗时才精贵,比如苏庆。
    “外大母,你有没有知道的正骨、接骨功夫好的大夫啊?我觉着二十郎的腿才刚伤了不久,当还有得救。”冯蓁只能直言了。
    长公主戳了戳冯蓁的额头,“就你个烂好心,什么人的事儿你都操心。才去了严府几趟啊,这就管上闲事了。严骠骑都不肯找大夫看他儿子,你上赶着做什么?”
    冯蓁低声道:“外大母,我觉得严骠骑一天要关心的事儿太多了,光是姬妾就数十人呢,估计想不到请大夫这档子事儿,至于严家大夫人,可就不好说了,反正庶子瘸了腿对她没坏处。可若将来万一严骠骑又想起这么个儿子来,看到他的腿……”
    “那也不关你的事儿。”长公主干脆地道,“那是他父子自己作孽。”
    冯蓁不得不使出自己的绝招来,抱着长公主的手臂娇声道:“外大母,幼时有游方道士说我质弱体娇,须得多做好事儿,多积阴德才能平平安安一辈子,反正帮他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外大母,求你了。”
    长公主拿冯蓁没办法,想着她的确有动不动就晕厥的毛病,谁也查不出病根儿来,倒也只能多积阴德了。“行了,行了,真是怕了你了。城南的罗锅巷有个姓马的老军医,正骨、接骨乃是他的绝活。”
    冯蓁一听这么厉害,就问,“难请么?”
    长公主简直没言语了,这丫头对她的身份似乎从来没有过自觉,“拿着吾的帖子去请,有谁又是难请的?”
    冯蓁笑道:“那不行,省得严家以为您老人家插手了呢。我先让敏文去试试吧,不行再动用外大母你这把牛刀。”
    被比喻成牛刀,气得长公主拿手拧她脸蛋儿。
    却说敏文得了冯蓁的信,正看着呢,想着她对二十郎的事儿还真是上心,连大夫都找好了,信中还说,诊金都已经付过了,让她派个人去接那马大夫就行。
    敏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难道是因为二十郎俊?”否则敏文实在想不出冯蓁如此热心肠的理由来。
    说不得严儒钧十几个儿子里,生得最俊美的真当属二十郎了。修眉深目,鼻若悬梁,唇红齿白,若是能投胎到大夫人的肚子里,那绝对能让上京的贵女们趋之若鹜。
    在敏文看来,光看脸的话,二十郎真算得上是她见过的最俊的男子。做妹妹的,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几个哥哥都除开了,好似他们不是男子一般。至少不是她能嫁的男子,所以就不作数了。
    严十七从门外走进来,隐约听到“二十郎”三个字,不由皱眉道:“你少跟那些长舌妇一般在背后说二十郎的闲话。”
    敏文惊喜地看着严十七,好似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站起身迎上去道:“郎君刚回来么?”
    严十七道:“我在跟你说二十郎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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