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谢春残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他身姿轻盈如燕,神出鬼没的弓法是死地每一个人的噩梦。
    他能在人毫无觉察之际,就已经在死地光秃秃的霜树枝杈上轻盈地腾挪跳跃过一遍,当你不备时已经被一张搭起的强弓指着后脑或眉心。
    他好谑笑,也好赌技,骰子牌九和双陆样样都行,还能陪洛九江喝上几口小酒。他写一笔好书法,朝你抱弓而笑时又是傲气,又是邪气。
    然而如今的谢春残,说清瘦都是好听的……他骨架上挂着松垮的一袭灰袍,这模样根本就是形销骨立。
    他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密密地顶起来许多暗色的胡茬还没有剃。原本丰润的脸庞凹进去,皮肤全靠着两颊颧骨撑起个模样。
    而最让洛九江震惊和心痛的,是谢春残空荡荡的左手袖管。
    他左臂似乎齐肘而断,又和每个人间爱惜衣服,怕拖脏了袖口普通人一样,把空旷的下半截衣袖打了个结,让他的残废之处一眼可见。
    洛九江颤栗道:“谢兄,你、你的手……是何人伤你?!”
    就是洛九江自己断了一条左臂,哪怕那手臂是从肩头齐根断的,他都未必有现在这般心痛。
    ——作为刀客,没有左手虽然平衡变了,可也不妨碍舞刀弄枪,然而谢春残他,他可是一个箭手!
    对于谢春残这种神箭手来说,弓之一道是何等细微精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哪怕只是断去一截尾指,都极有可能影响到手上箭矢的威力,更何况他如今失去了半条手臂!
    或许运满灵气以后,他还能将袖子缠上弓弦张开劲弓。只要修为足够,他能一箭穿山、一箭定海……然而在细腻之处,终究是难以补足了。
    谢春残似乎早料到了洛九江的这个反应,眉目稍稍地展开,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我自己砍断了。”
    一瞬间洛九江连瞳孔都在颤抖,谢春残却只是不以为意。他踏在院门口的门槛上,瘦得轻飘飘的身子站得稳稳的,简直同他那次和封雪告别时一样。
    洛九江伸左手去拉他右袖,想把他引进院里来,一时竟然没能拽动。
    “……谢兄?”
    谢春残站得笔直,唇角微勾,看起来总算有了旧日死地雪原里,那个一箭钉透别人脑袋的青年的神气。
    “灵蛇少主,”沉吟片刻,谢春残促狭笑道,“好大的名头,知道时简直吓我一跳,老朋友混得不错啊。”
    洛九江无奈道:“别人也就算了,谢兄这么叫我,要让我无地自容了。”
    “哪里。”谢春残摇头道,“求人就是要有求人的规矩。”
    洛九江突然觉得不对,心脏猛地狂跳一拍。也是他反应快,手腕瞬间就已改扯为扶,右手也飞快弹出,死死抓住谢春残的肩头,到底是没让谢春残跪在自己面前。
    “谢兄!”洛九江加重了声音,“你这样子,我要生气了!”
    谢春残闭着眼睛,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我有事情,非要相求灵蛇少主……你先别恼,你是灵蛇界的人,我求的这件事关系甚大,你这个身份难道脱得开?”
    洛九江咬牙道:“只要不违正道,谢兄要我办什么不行,何必用求的?”还要行此大礼?
    何况谢春残如果有什么事情相求,多半就是与他的灭族仇人有关。如此破家血仇,洛九江岂能不替他报?
    “不违正道。”谢春残说。在洛九江表情刚放松些的时候,他又紧跟一句道:“但是让人为难啊。”
    谢春残幽幽道:“我不想为难你,九江。此事你只要说不……”
    洛九江打断他:“说不怎样?”
    “你对我说一个‘不’字,谢春残转身就走,权当从不曾请托过灵蛇少主这一件大事。我此次上门的目的,就只是探望一回旧友九江。”
    洛九江冷笑道:“那我若说好呢?”
    “借爪子钱,放大小局,十里赔九末梢三。”谢春残突然张嘴说了一句黑话。
    “……啊?”洛九江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由抬眼去看他。
    “意思是说,你借了赌场的高利贷,压上了自己老婆和老娘给柜头抵账,赌的是最简单的骰子比大,结果连输九次不说,最后那一把居然摇出来三个一。”
    谢春残叹息道:“你说这种情况你要都答应,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他这些年在外面流离奔波,隐姓埋名,为了报自己的家仇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洛九江甚至一齐动用过师父和千岭两边的力量,却依旧没抓着过他的尾巴。
    直到今天,像梦一般,谢春残挟裹着一身的伤痕和风尘,踏上洛九江的门槛,如同唐传奇中侠客一样,摘下斗篷,对他微微一笑。
    却是来做最后的性命之托。
    洛九江心里一半有气,一半担心,压低了声音发狠似地说:“我连玄武都立誓要亲手杀了,谢兄还怕我惹什么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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