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事情一旦纳入人生计划,一切就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段凯峰一直以来都只交过易礼诗一个女朋友,而且恋爱战线拉得比较长,所以他爸妈对易礼诗的接受程度比她想象中要高很多。
    易礼诗第一次以段凯峰女朋友的身份见他父母时,就收到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之后的气氛便有些尴尬,像是四个不熟的人为了完成某种仪式硬凑到了一起。
    事实上,要带易礼诗来家里见见这件事还是段豪先提出来的。
    起因是段豪有一次来G市参加体育局的活动,在活动上偶遇了自己的儿子,活动结束后,段豪问道:“你和小易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自己这儿子恋爱谈了这么久,去年过年还跑去了人姑娘家里,殷勤得很。
    但这两个小辈看起来好像都没有要组建一个新家庭的想法,二人世界过得乐不思蜀。
    不过,儿子不懂事,他们段家总不能跟着他一起胡闹。
    “你们找个时间把证领了,办个婚礼吧,”段豪说,“毕竟也在一起这么久了,一直不结婚对人姑娘家名声不好。”
    段凯峰有些无奈:“我们不在乎这些。”
    “小易不在乎,她的父母亲戚朋友也不在乎吗?”段豪淡淡道,“我和你妈也不是个古板的人,你们选择怎样生活,是你们自己的事。但人活在社会关系中,总会有一些说闲话的人存在,你们两个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了,但她父母都是单位上的,他们承受的压力你们想过没有?”
    他们的确没有想过。
    段凯峰和易礼诗都不是喜欢社交的性格,虽然他很想和易礼诗结婚,但他过了那个劲儿也觉得一张纸证明不了什么。
    只是双方的家庭需要一场仪式来给处在自己社会关系网中的人一个交代而已。
    五月份的阳光很好,天气豁亮,易礼诗陪着段妈妈在玻璃花房里看着她耐心地给一盆花修剪枝叶——段妈妈最近培养了一个新的爱好,她爱上了养花,因为花不会和她说话,不像养儿子一样,还得照顾他们的情绪。
    “其实,我一开始对你不是很满意,”段妈妈说,“因为凯峰性格沉闷,所以我以前希望他能找一个活泼一点的女朋友,能时常逗他开心,最好能像个暖宝宝一样对着他持续发热。可是,你明显不是个爱闹腾的性格。而且,那时候我看你们两个的朋友圈,你发的每一条动态他都会点赞,而你几乎不会在他的朋友圈里留下足迹。虽然这种小事证明不了什么,但我总觉得,你不够在乎他。”
    她是关心自己儿子的,虽然作为一个母亲,她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好,但她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无关家世,只是爱他这个人。
    她回身观察着易礼诗的反应,眼神轻轻巧巧地落在对方脸上,有些探究的意味,但不令人讨厌。
    易礼诗一直以为段凯峰的性格是随爸爸,因为他爸就是对谁都不热情,一副天生冷漠相,但现在,她却觉得,他性格当中单纯通透的那部分,应该是随的妈妈,他和他妈妈一样,因为拥有的太多,所以心地明净,全不计较得失。
    而那时候的易礼诗根本做不到这样。
    “我那时候害怕自己太过在乎他会没有好结果,”易礼诗说,“所以只能克制一点。”
    少女的心事就像暴雨来临前天上的云头一样,翻滚堆挤,纠结拧巴,直到压抑不住才会汇聚成雨落下来。
    她的担忧与踟蹰,段妈妈表示理解:“所以我一直装作不知道你们两个谈恋爱的事情,毕竟恋爱这么美好,我太早出来当恶婆婆也挺煞风景的。”
    段妈妈脸上堆着善意的笑,易礼诗的心情也松快了一点。
    聊着聊着,话题免不了要转到家庭生活的琐碎事上,煜其最近去国外参加大师课,每天不是练琴练到疯魔就是玩到疯癫,段妈妈也打算和姐妹们一起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享受一下难得的宁静。
    “近期准备生孩子吗?”她突然问。
    易礼诗委婉地说道:“暂时没有育儿计划。”
    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这个计划,但她没把话说死,因为拿不准段妈妈是什么态度。
    “那你们一定要做好安全措施,如果没有做好准备,就一定不要生孩子。”段妈妈淡淡道。
    意料之外的态度,易礼诗有些惊讶。
    段妈妈笑了,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带着少女的娇憨,连眼角的细纹也是美的:“为什么那么惊讶?”
    “我以为你们这种家庭会很想要……开枝散叶。”易礼诗实话实说。
    她的冷幽默让段妈妈笑意又加深了一层:“凯峰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有,杨晗……”易礼诗加了一句尊称,“女士。”
    易礼诗以前的确不知道段妈妈叫什么名字,她从来不会去记自己学生家长的姓名,只会记住学生的名字,后缀再加上一个“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学校都是这样称呼学生家长的,对于学校来讲,他们交往的主体是学生,学生家长叫什么根本不重要。
    知道段妈妈的姓名,是叁年前有一次段凯峰询问易礼诗爸妈的名字,然后二人才交换了各自父母的姓名。谈恋爱的人就是这样,为了不冷场,往往会找各种话题来交谈,有时候他们两个聊天能聊一整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说。
    杨晗女士乍一听到这个称呼还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感叹道:“自从木木出国念书之后,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对了,你知道木木吗?凯峰的表姐。”
    易礼诗点点头。田佳木嘛,她当然知道,恩怨还很深。
    不过杨晗女士显然不知道她侄女和准儿媳之间的过往,继续说道:“我怀凯峰的时候,还完全没有做好成为一名母亲的准备,所以那时候我对他的到来感到很烦恼。我一点都不觉得欣喜,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到头了,从此以后很少会有人记得我本名叫什么,我只是‘段妈妈’、‘段太太’。那个时候,只有木木叫我‘杨晗女士’,小时候她妈老说她没礼貌,但我喜欢她这么没礼貌。”
    所以难怪,段凯峰说她妈最喜欢田佳木,换位思考一下,这种行为完全可以理解。
    “我其实很幸福,但这种幸福也伴随着牺牲。凯峰的爸爸性格很大男子主义,运动员或多或少都有这毛病,”杨晗女士嘴上吐槽着自己老公,但嘴角却挂着含情的微笑,“年轻的时候我就喜欢他这样,能让我产生崇拜的感觉。”
    她是一名舞蹈演员,年轻的时候,前途说不上是无量,但那也是她从小的理想,她就喜欢站在舞台中央被人注视的感觉,可是意外怀孕这件事让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事业,安心待在家里当一名富太太。生完孩子之后,她为了迅速恢复身材,没有给凯峰喂过一口母乳,甚至十分排斥自己已经生了孩子的事实。
    她得了产后抑郁,整天都在责怪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怎么可能安心去当好一名妈妈呢?
    段豪那时候因伤退役,一心想把自己儿子送去赛场圆梦,也没给过凯峰几分温情和关爱。
    等到杨晗女士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适应了“妈妈”这个角色之后,凯峰已经大了,一家叁口之间错过了建立亲密关系的最佳时期,她也很后悔,只是,那时候已经无从弥补了,凯峰很排斥和他们亲近。
    家里冷清得要命,一家叁口坐一桌吃饭气氛像是要掉冰渣。
    杨晗女士原本活泼骄纵的性格也变得郁郁寡欢起来,段豪见她这样实在难受,便提出了再生一个孩子的想法。
    为人父母,他们也知道这样治标不治本,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二胎出生之后,能给这个家带来一点欢声笑语。
    多可笑啊!
    杨晗女士轻轻叹了一口气,握住易礼诗的手,仔仔细细地问道:“你爱他吗?”
    易礼诗回答得毫不犹豫:“我爱他。”
    花房门口有人影晃动,易礼诗眼尖地瞥见了一片衣角,但她没有声张。
    晚饭过后,她随着段凯峰回了他以前的房间。这个房间是她第二次来,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被他拉进来打手冲,那时候她慌里慌张,吊着一颗胡乱跳动的心,情绪紧绷着,完全无心观察这个房间的装潢。
    段凯峰将门关上以后,靠在门边没有动,他像是和她想到了一处去,眼神对视时都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尴尬。
    易礼诗清了清嗓子,背着手靠近他,仰头问道:“你说实话,那时候是不是故意的?”
    “我哪里算得准你会跑二楼来上厕所啊!”他不肯承认,目光投向虚空,只是喉结状似心虚地滚动了一下。
    “是吗?”易礼诗回忆了一下那之前的场景,“可是楼下的厕所怎么就那一下都被占用了呢?你们家也没那么多人啊……”
    她有些疑惑地伸手掰过他的脸,他乖乖垂下眼睛看她,只是嘴巴紧闭着,试图最后再垂死挣扎一下。可是易礼诗多聪明啊,她一下便联想到之前来他家陪练的时候,一进门保姆就会给她送上各种鲜榨果汁,她原本以为那是他们家的待客礼数,但现在想来,根本就是他故意在灌她水吧!
    眼看着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笑,神情窃喜,嘴巴张开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调笑人的话,他赶紧伸手搂住她,一把将她的头摁进怀里,嘴里碎碎念道:“那也是你自己愿意上钩的,你自己要走到我房门外的。”
    宽厚的胸膛将她困住,她内心鼓噪着,抬手回抱住他:“嗯,是我没管住自己。”
    幸好她没管住自己。
    “凯峰。”
    “嗯?”
    “刚刚我和你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了一半吧……”他的声音闷闷的。
    “你爸妈其实……”易礼诗声音很轻,“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关心你。”
    他在她脖子那里点着头道:“嗯,我以前不知道,长大以后才懂的。”
    说完拉着她走向床边,易礼诗兴奋地睁大眼睛,一脸的跃跃欲试,却还假模假样地推拒:“这就开始了吗?我还没消化。”
    额头迎来一记轻弹。
    她不满地瞪住他,他笑着回道:“别着急,先带你看样东西。”
    说着他将床单掀起,矮身爬进了床底下。易礼诗跟着爬进去,厚厚的床单放下,在床底隔绝出一方天地。
    床下很干净,是佣人每日尽心打扫的成果。四条柱子将床板架高,但明显容纳他现在这副身躯有些吃力,他趴在床底稍微动一下就会碰到头。易礼诗比他好很多,缩在他身边冲着他笑。
    他一边念叨着“够了啊”一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木地板上照明,手电筒亮起来的那瞬间,她才看清楚地板上全是他刻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昆虫图案,瓢虫、蜻蜓、螳螂,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生物,刻得虽然不是很传神,但能辨认出来。
    她侧过头看他,一脸惊异:“这都是你刻的吗?”
    段凯峰艰难地趴在地上,点头道:“嗯,上小学的时候吧。”
    “好厉害……”她抚摸着一只蜻蜓的翅膀,真心实意地感叹。
    他淡淡地笑了笑,干脆将脑袋枕到自己的手臂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把我接回家来养,但我跟他们相处得很不自在。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但爸爸那时候每次回家都会来我房间看我,我没地方躲,就喜欢躲在床底下,好像躲进来,就能装作自己不在家一样,傻得要命。爸爸也就装作没有发现,在我房里转了一圈就出去了。”
    手机的手电筒在一旁将床底照亮,易礼诗就着这股亮光看他,他对着她眨了几下眼,瞳孔里闪着脆弱的温柔:“爸爸妈妈努力过了,我知道,但是我没办法和他们亲近。我真的不喜欢和人交流……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和人亲近起来了……”
    易礼诗挪动了一下位置,脸凑到他面前,鼻尖相触。
    “凯峰……”她说话的时候嘴唇能碰上他的,“我爱你,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
    手电筒被他摁灭,昏暗的空间内,他小心翼翼地吻住她。气息纠缠中,他轻声说道:“说好了,不能反悔的。”
    “嗯,绝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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