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不要你皈依,佛要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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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那天流浪者大街和往常一样坐着各式各样的人,一眼望不尽的流浪者正表演各自的歌舞。
    那一年我作为中西交换生来到西班牙,穷学生,娱乐场所只能是这条兰布拉大道,各路流浪艺人在这里进行游艺表演。
    老陈是我在这条街上遇到的第一个华人,很年轻,穿一件灰色长袖t恤衫,黑色长裤,戴一顶黑鸭舌帽,一身低调的装扮。他背着贝斯,弹的手法不像街头的摇滚乐手,而是轻轻淡淡的。他在街头唱令人心醉的西班牙情歌,声音低沉,喑哑,清冷,不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坐在他脚边的流浪大叔抱着吉他唱着和声,在热情的西班牙街头,两人沉沉的嗓音吟唱的estar contigo远离了尘嚣,只有浓浓的风尘味。
    我停下来,坐在他们面前。
    唱完最后一句,老陈放下贝斯,坐到一旁的悬铃树边抽烟。流浪大叔接着唱下一首歌。
    我再听了一首准备离开,站起身,就听见金刚铃响,我条件反射地看向那个老陈,在这里,只有华人才会带着藏铃。
    他的手上果然拿着一个法器金刚铃,轻轻摇了两下,清亮圣洁的声响。老陈笑了笑,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我行了一个合十礼,凝视他如深潭一般的双眼,离去。
    后来我仍旧经常去兰布拉大道,从加泰罗尼亚广场徘徊到港口区,再也没有遇见他。
    回国后我开始了毕业旅行,从北方到川西康定,在软座大巴上抱着背包打瞌睡。旁边的人挨着坐下,淡淡的烟草味。他放好自己的背包,身上的什么东西叮铃铃响了两声,清脆宏亮。
    这里是许多朝圣者的中途,不乏带着法铃的人,可这个声音一响起,我便突然忆起西班牙街头的老陈。睁眼转头看去,一双沉静如深潭的双眼正看过来。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但是第一眼我就能够确定,就是他。
    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在七八千公里外的西班牙。是他的那双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让我记了两年。
    我没话找话,“你去哪里?”
    他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转而看向我,“西藏。”
    我追问道:“佛教徒?”
    “不是,”他轻微一笑,“一个不太虔诚的朝圣者。”
    老陈是信佛的,不过如他所言,他不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他说,宗教是个幌子,龙达紫砂未必传意,不过也是一种聪明的寄托,但他不愿赖着寄托过活。
    我觉得他有趣,不是后座那个会讲笑话的小伙子的那种有趣。
    我们一路闲聊,我大约知道老陈二十五六左右,是个画家。
    “两年前在西班牙,你是去采风的?”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看着我笑了一笑,“我记得你。”
    2.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老陈的路线和我的惊人重合,游览西藏后,出境到尼泊尔蓝毗尼,穿过印度、阿拉伯,从西北非卡萨布兰卡到西班牙,再走北极航线回程。
    不过我的路线到了西班牙,就会到西非,一路过南非好望角,再走澳洲南部塔斯马尼亚岛、东部布里斯班,穿过东南亚回国。
    我们聊得来,理所当然搭了伴。到达康定后去过塔公寺、居里寺,喇嘛在大雄宝殿诵经,绕寺一周的转经轮旁有老人前来右旋转动,清净恶业,积聚功德。
    老陈告诉我,孽缘业障再深重也是过往,佛家人,执妄却想摆脱痛苦,才是最大的妄念。
    我看着他,笑了,“这是佛教徒的通病,但是,你很不一样。”
    “每个人都很特别,所以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老陈从外衣口袋里摸出烟,放到嘴里,点上火,烟雾缭绕他的指尖。
    “给我一支吧,”我说,“我没有试过。”
    老陈有些惊讶,“想抽烟?”
    “对,”我说,“想知道是什么味道。”
    他吸了一口,靠近低头,唇齿间的味道倏然钻入我的感官。感受到在烈日炙烤下发烫的体温,我闭上眼,品味舌尖纠缠的苦涩的香,若即若离的令人迷醉。不远处高山上的经幡随风飘,山间的钟声钝重地传来。
    老陈抬起头,站好垂眼凝视我。我睁开眼睛,“尝到了,还不错。”他清清浅浅地笑了一笑,不再看我。
    “破了色戒,”我说,“就在佛祖眼皮子底下。”
    他被这话逗笑,“没关系,我只是个不虔诚的朝圣者。”
    我努力想一个好的说法为自己开脱,“刚刚我脑子里想的是上帝,他管不着。”
    他说:“你戴着十字架,我第一次看见佛教徒这么做。”
    我立即把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取下来,放到他掌心里,“去到西方,上帝会代替佛祖保佑你。”
    “我年少时对上帝撒过很多谎,他一定不会原谅,所以我长大后才皈依佛门,”他做出双手合十的模样,“你知道,佛祖宽恕众生。”
    他这样说,勾起了我对他过往的好奇。不过我没有追问,华人相信缘分,我们的相遇会给我们大把时间,把长长的故事慢慢说清楚。
    我跟老陈去了拉萨,墨脱,可可西里,格尔木……最绚丽不是风景,最迷幻是他的眼睛。
    我想过,老陈如果真的皈依佛门,穿着红黄的福田和东嘎,披一件宽大的祖衣,长长的僧袍垂到脚,一声“阿弥陀佛”,把尘俗都推得远远的,我问过喇嘛好就会转身离去,然后用半生来思念他的眉目,漆黑不见底的眼睛。
    3. 人生如蔷薇,弃世者鄙其刺,乐世者乐其芬。
    出境到达尼泊尔蓝毗尼后,我们在这个佛教徒的圣地歇脚。这里的条件并不好,三楼的小旅店残破凋敝,我在深夜敲门去老陈的房间。他正在摆画架,我说:“画我吧。”
    尼泊尔非常缺电,我们点燃五支蜡烛。在朦胧暧昧的光线里,我在他面前端端坐了三个小时。他画画,我就仔细打量他,低头时偶尔垂下来的发梢,修长的沾上颜料的手指,挺拔好看的鼻梁,已五颜六色的皱巴巴的白t恤,当然,还有他那如深潭一般静谧冷冽的眼睛。
    画好后天已经蒙蒙亮,我没有迫不及待地去看他的画作,而是牵着他到外面,漫无目的地闲逛,在路边摊流连。
    在这个妇女地位令人不敢恭维的国度,我大胆地拉着他,踮着脚凑到他耳边说:“我给你回礼。”左挑右挑,我拿起一件披肩,上面有巨大的大象图案,大象在尼泊尔的神圣感染了我,我买下这件披肩,走进正在看明信片的老陈,从背后披在他身上,咆哮的象群,十足的异域风情。
    旅店终于开始供电,老陈把披肩搭在画架上挡住画像,问:“要闭眼睛吗?惊喜都是这样开始。”
    我这下觉得等不及了,不顾他的浪漫,掀开披肩,就在看到画的那一刻笑了。他画了一只草原野豹,双眼发出闪耀的磷光,毛色鲜艳,唬人的黑斑一块一块,神情真的像是我。
    他确实是个令人敬畏的艺术家。
    “你是个近乎完美的猎手,但是,只能献给短途的爱情。”他说。
    我笑,裹住宽大的披肩。老陈说得对,我不在乎他的过去是否落魄,他的未来是否迷茫,我只愿此刻拥有。
    “等我们离开西班牙,我就停止爱你。”
    “发誓?”
    “发誓。”
    “不要对上帝发誓。”他轻笑。
    “我知道,”我也笑,“我对佛发誓。”
    我们都知道,身为信佛的人,谁也不会在蓝毗尼说谎话。
    我说:“既然如此,给我一场杜松子酒一样痛快的旅途。”
    他的双眼炽热,我打趣:“佛祖也浇不灭性空真火。”
    老陈看着我笑,“我将来要是遁入空门,第一个忘却你,才能过后面的每一关。”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钻进屋子,陈旧破烂的旅店小房间,只剩两人的缠绵和温存。
    4.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到达西北非卡萨布兰卡之后,我们在港口停留。“从这里能看到对岸的流浪者大街,一个男生正在摇铃,法器金刚铃。”我瞎说。
    “我也看到了,”老陈也胡乱应和,“有个姑娘脖子上还戴着十字架,却对金刚铃有反应。”
    到西班牙的第一天晚上,我们辗转路途,身体疲累,窝在旅店的沙发里和衣而眠。欧洲的旅游基础设施好很多,我靠着他,抬眼看窗外,对面娇妍的鲜花垂在窗台。
    “你知道为什么石榴花是西班牙的国花吗?”我心血来潮地提起。他靠着沙发,勉强睁开眼摇了摇头。
    “很久很久以前,水晶公主爱上了平民小伙子,国王不同意,把小伙子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公主日夜落泪,相思过度而亡。在泪珠洒落的地方长出一棵棵带刺的花树,人们为纪念公主,将石榴树栽遍全国。”
    “是个不错的故事,”老陈的声音清冷,“那个小伙子也会栽吗?”
    “我想是的,”我回答,“每想念爱人一次,就栽下一棵石榴树。”
    “小时候,母亲从外地回家,会给我带一大盒瑞士糖,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方块,是我对色彩最初的期待。”老陈突然说起他的过去,我伸手搂住他的腰身,安静聆听。
    “后来母亲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吃糖。瑞士糖的色彩方块成了我的颜料盒,我开始吸烟,用苦和涩填充味觉,忘记过往的一切。”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笑,“睡前故事,一个换一个。睡吧。”
    那一夜我失眠了,和他在旅店的小沙发里相拥,看着他沉沉的眼睑一整夜。
    时间一天天逼近,在西班牙停留的时间远远超出我的计划。到了分别的时刻,我跳到他怀里,看入他的眼底。
    “从这里到摩尔曼斯克,之后,很少有不冻港。这条线路很危险。”我说。
    “好望角风浪穷恶,热带飓风给航行造成巨大威胁,这条线路很危险。”他答。
    “你跟我走吧?”我问,他嘴角依然是一抹笑,清清浅浅,摇头。
    纵然我是烈火,也无法燃烧一座冰川。
    “离开西班牙内海,我会遵守承诺,不再爱你。”
    “我也会相信佛祖,第一个忘记你。”
    我扬起那件大象图案的披肩,宽大的布遮住两人的大半身体,我们在巴塞罗那港口告别,热情地拥吻最后一次。
    他放下我,我才说:“回国之后,我去找你。”
    老陈只笑,“一切都捉摸不透,一切都没有定数。”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遇见老陈,像喝了杜松子酒大醉一场,酒醒了,他成了虚幻。
    5.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回国后的一天深夜,我加班工作回到家,突然想起老陈,于是躺在床上给他发短信:你还在旅行吗?
    ——不,回到故乡,收了一个学生。
    ——是吗?多大了?
    ——十来岁的小姑娘。
    ——有个小姑娘陪着你,也不错。
    ——有点吵……但是,确实不错。
    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和老陈聊天,有一回过年,我正好有工作来到他的城市,我发消息给他:我来你家找你。
    他很快回了一个地址,我折腾了一路到他家,敲门,没有回应。
    他发信息:我在外面,很快到家。
    我坐在昏暗的楼梯上,有一刻恍惚地觉得我们像是同居的普通小情侣,我就每天安安静静等他回家。不过老陈一定不会这么觉得,你知道,艺术家不太把他们可贵的心思花在这些琐碎的情感上。
    他背着画板回来,一身户外的冷气和风尘。感觉还是三年前那个样子,只是这是大冬天,他穿着长风衣,黑白灰格子的围巾松松散散地垂下来。楼道的灯光倏然亮起,我站起来,没有打招呼,就看着他,等着他说什么。
    但老陈是个怪人,我早就习惯了,他打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细细打量他屋内的陈设,该怎么向你描述才好呢?艺术家的房子里,是颜料和熏香混杂的味道,老旧的红木椅,砖红色书架,窗台的七弦小筑和几个石膏像,老式录音机,一整箱的黑胶片,以及素雅的浅灰窗帘,上面的花纹是千年前的马车。石英座钟旁摆了很多佛教徒喜爱的东西,转经轮,法器藏铃,《藏本愿经》。
    最近两年,我刻意去了解有关绘画的东西,看了无数本美术鉴赏书,也走进他名气大过半边天的美术圈。令我惊讶的是,知道老陈的人很多,知道他就是老陈的人却很少。所以关于他的过往,近两年来辗转多处费尽心思才知道一些。
    我回头看他,才发现老陈就站在我身后,我一转头,两人之间只有令人心跳的距离。他没说话,我们相视沉默。
    “好久不见。”相隔两年的第一句问候,我们没有了当时的亲密,毕竟曾经对佛祖承诺,西班牙的分开结束了一段美丽的爱情。
    他不说话,伸手揉揉我的头发。
    “给我看看披肩,我想念它很久了。”
    老陈走进卧室,从落地挂衣架上取下披肩递给我,我将脸埋进去,淡淡的烟草香,是他的味道。我想的是,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是不是每天一睁眼就会想起我,想起我们令人醉心的异域旅途。
    我抱着披肩纵身一跃趴到他松软的床上,他抬头看我,我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这么深的笑意。“我今晚睡哪里?”我抬起头望向他。
    老陈看着我正摩挲被单的双手,“你不把我的被单攥坏的话,可以睡这里,我睡客房。”
    “好的!”我翻过身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上打量他的房间,半晌,才明知故问:“墙上挂的画怎么都是黑白?”
    他也抬头去看:“是水晶兰,没有叶绿素,所以是黑白色。”
    真压抑啊,这些画。我手一指对他说:“我要画这个,送给你。”
    老陈安静地调颜料,我不满,“我要画彩色的。”
    那一刻的我对老陈作品的认识停在世人所看见的光、影、色彩和西方文艺复兴时的风格。可是我也凭着对他这个人的认识尽力去猜测他每一幅画在表达些什么。
    结果当然并不好,你要知道,我幼儿园参加小朋友绘画大赛都只能得一个安慰鼓励奖。我努力用到他调好的每一种颜色,最后纸上和东北乱炖没两样。停了笔,窗外不远处烟花窜上天空,霎那燃尽浮华绚烂。
    我关上灯,和他并肩站在窗前,烟花的光瞬间照亮室内,又瞬间如退潮般归为寂静。我突然开口,“当年的纵火案你是受害者对吗?”
    身边的人只有一瞬的惊异和漫长的沉默。
    “你本可以去查清事实,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我转头看他,老陈的眼里只有冰冷淡漠。
    “你儿时遭受的山体滑坡根本不是意外,你的作品都埋在废墟里了是不是?”他并不乐意听见这些,突然靠近用力,我一下子撞到他怀里,话语被吞没在绵长深入的亲吻中。我没见过这样的老陈,像大醉了一场似的冷漠而暴戾。
    我推开他,“还有那次画展,被诋毁是牢狱里待过的人的作品全烧了个干净,你怎么不上诉不反抗?”他的脸近在咫尺,目光清冷地看着我,压着怒气低语,“不要说了。”
    我摇头,看着他已发红的双眼,“你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辩解还要去承担所有的不公?”我握住他的手腕,上面的三道吓人的粉红伤痕蜿蜒着,“你只穿长袖衫就是为了遮住这些疤痕,不是吗?”
    我将他的袖口一把推到手肘以上,上面精细的文身因为时间久已呈灰青色。我的手指覆在上面,一瞬的温存,忍了许久泪水在此刻泉涌般流出来。他手臂的图案是被毒牙戏弄过的水晶兰,一朵一朵绝望绽放。
    而他只用愤怒的亲近一遍遍警告我,“不要说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任何问题,在他的沉默和浓墨般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想要的答案。
    “陈淮灵,为什么我现在才遇见你。”
    我更乐意把两人在那天的相见叫做夜里的幽会,留给我的不仅眼泪,还有亲吻,也是不错的回忆。
    6. 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过后,不过一捧黄沙。
    老陈不会知道我的业余时间都在做些什么,好在我的付出有回报,他逐渐愿意敞开心扉和我说些话。有次我来南方见他,我说:“我们去旅行吧?就我们两个人。”
    他正在厨房做饭,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去哪儿?”我靠着门框,看他切土豆片,画家的手很稳,切得厚度都一样。我说:“去世界的尽头。”
    他回头看向我,笑,“你究竟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点头,也笑,“当然。”
    我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曾有人告诉我老陈是个危险的人。他一定吸引了很多女人为他奋不顾身,对他的故事和人生深深着迷。可是就像飞蛾扑火,倾尽感情,落得两手空空。最可怕的是,心知肚明,却心甘情愿。
    后来,我们在春天到了乌斯怀亚,这个被称为世界的尽头的地方。我想,到了这里,就需要做一些大胆的事情,比如在公路旁当着所有人相拥深吻,就像从未被世界爱过,也从未被世界伤害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绑着绷带纱布画自己的头像。我突然说:“要是你要做一些为艺术献身的事,起码先让我明白。”他只笑,不看我,“你都已经明白了。”
    “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说起那个学徒小姑娘,”他说,“我的确有不堪的过往,在多年前的大火里,她是我救出的唯一一个人。那时她还很小,直至今日,并不记得这些。她长大后我答应她的母亲教她画画,也算是场救赎。”
    作为信佛的人,他深知清规戒律,也遵从自我的一套生命法则,我曾经忐忑地认为某一天他会踏入寺院做比丘,或者某一天在家里开始持斋戒荤腥,写上“五戒十善”的大字挂在厅堂。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你,我会好好生活,结婚生子,平静度日。”我这样说。
    “很好,”他答,“还会去寺庙吗?”
    “不去。除非为你超度。”
    不远处有几个华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似乎觉得内容阴晦又丧气,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们几眼。
    在这个没有晨钟暮鼓、青灯古佛的国度,我们的话被风带走,消散,佛祖听不见。
    我们度过了很多年,偶尔联系,偶尔亲近,耳鬓厮磨,缠绵缱绻,成为秘密和过往。这些,佛祖都能看见。
    有一天我说,我去蓝毗尼拿朱砂,你等我回去。
    他说,好,带上你的披肩,我会用你画的那幅彩色水晶兰交换。
    7. 你离开,我衰败,心花零落,落地成灰。
    那天早上天昏沉沉像要压下来,整个大地都被笼罩在雾霾和死一般沉寂中。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拿着从佛祖脚下带回的朱砂。
    站在门口,我极不熟练地摸出钥匙,在光线朦胧暧昧的楼道里一遍遍试着插入锁孔,许久才把门打开。房间里静谧无声,我叫他,“老陈?”
    无人应声。
    我放下朱砂,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到房间里搜索。客厅、卧房、书房、客房、厨房、储藏室、洗手间,我一间间看过去,最后来到当年的小姑娘曾寄住的房间,敲了敲门,无人应。
    打开门,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他背对着我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张画纸,窗台上有一瓶什么东西。
    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艰涩地叫他,“老陈?”
    没有回应。
    他睡着了,神情像小猫一样温和。
    我没有开灯,去隔壁他的卧房衣柜里挑了一套衣裳——初遇他时他穿的灰色长袖t恤衫,一条黑长裤。他就像提早知道我会拿这套衣服,把被裱好的那幅我画的丑陋好笑、色彩艳丽的水晶兰放在衣服里。
    佛曰有因有果,我明白他的意思。缘分归还,回到最初不相识,但是终究不能忘却,让我把披肩带来,代替我陪伴他。
    我拿到老陈面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换上,一边自顾自地低声喃喃细语。
    “这么多年,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从陕北高原到黑土乡,从天堂咫尺到死亡之门。可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初见时……”我陷入了回忆,“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巴塞罗那,兰布拉大道,你弹着贝斯,用低沉的嗓音唱歌。”
    “……陈淮灵。”
    沉默,无言,寂静。
    我为他盖上那件披肩的时刻,客厅里的落地石英座钟传来沉重的钟声,十点了,我闭上眼双手合十为他祈祷。
    我拥着他坐下,手指抚上他脸庞的每一寸肌肤,拿下窗台上那瓶早已被用去大半的安眠药片,紧紧攥在手里。
    早晨的阳光姗姗来迟地落在我们身上,我看着他,终于崩溃,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失声大哭。
    葬礼结束后,我再次回到了老陈的房子,那个年轻的老陈当年的学生正在房里,她抬头看见我,“你好。”我努力忽视她脸上的未褪的泪痕,把钥匙放在茶几上,“我留一会儿就走。”
    “没关系,”她坐下来,“钥匙你拿着吧,这是他给你的,我不会换锁,将来你想来的时候……”
    “不会的,”我出声打断她,“我不会再来了,我会适应不再有他的生活。你——”
    我顿了顿,还是这样劝慰她,“希望你也是。”
    我起身离开,强迫自己不再回头。
    后来我按照承诺,好好生活,我不再等谁了,恋爱,结婚。老陈给我的心头划下一块伤心地,我刻意避开了艺术圈的消息。直到一年冬天,老陈的画作再一次吸引了世界的目光,画里的水晶兰竟和鲜葵齐放。
    小姑娘办了画展,展出老陈的近年新作,我没能忍住,还是千里迢迢地赶去了。在周围无数人为老陈的作品折服惊叹时,我远远地站在角落,红着眼笑。
    我和小姑娘偶尔联系,她告诉我,她搬进了老陈的房子,以他署名画了一些突破他们两人过往风格的画。
    我后来出国,长时间留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再后来在此结婚。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西班牙,那个“离开西班牙我就停止爱你”的承诺,只有我和佛祖记得。
    小姑娘赶来帮我筹办婚礼,她给我的新婚礼物是一张我的肩部以上人像,是用特制的骨灰颜料画成的。在她的笔下,我和老陈再一次有了交集。我想,老陈要是知道,也会感到欣慰快乐。
    只是,这世上会把我的头像画成野豹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只能缅怀他,每年老陈的祭日,我和丈夫会找个地方,种一棵石榴树,挂上树牌,刻下梵文。
    8. 不可说,不可说。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
    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
    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
    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我到寺庙为他超度,离开回程,从此不再想起他。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9.
    estar contigo
    和你在一起
    yo siento que tu compaia
    我觉得你的陪伴
    es el mejor regalo que me dio la vida
    是我生命中最好的礼物
    estar contigo
    和你在一起
    es como un sueo
    这就像一个梦
    del que no quiero despertar
    使我不想清醒
    ——estar contigo
    ※※※※※※※※※※※※※※※※※※※※
    也有她后来结婚的那一章,闲得慌的伙伴可以去短篇集里面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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