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绞痛翻江倒海般涌来,几缕血丝自我嘴角蜿蜒而下,可此刻却是我五年来内心最为幸福的时候。
    宋廷山眼神愈发悲愤,他终是抑不住仰头闭上双眸,滚烫热泪自他眼中倾泻而下,砸在我额发与眼角。我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好看,眉目清俊,纯澈朗朗,可我已……。
    “廷山……”喉咙发出的破碎声音,我多想告诉他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叁哥哥是如何遭人陷害而死,母妃恨我入骨疯癫入冷宫,我又为什么被赵幽囚禁在瑞央宫,为什么第一面见他就是这个模样。
    这个我最爱的男人,将我搂紧于他胸膛,似乎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想让我留在这世间。他哭泣着唤我的名字,像被丢弃的孩童,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想死,可是死亡正一步步压迫于我,
    “……我好爱你啊……廷山,我……”呼吸顿住,泪水自我眼角流出,我努力想要抬起依靠在他手臂上的沉重头颅,想要多留一会儿,多看看我的廷山,我柔软内心深处,珍藏如日月星辉的男子。
    “我……五年来一直都在盼着……盼着……”
    意识骤然消失,那折磨我的剧毒终于发挥出了它最后一点功力,漆黑袭来。
    “嫁给你啊……”
    未说完的呓语,消逝在这诺大的瑞央宫,飘散于每个亭廊檐柱之顶。这座大殿的最后一个主人终于香消玉殒,从此瑞央,再无生气。
    十年前
    “你们在干什么,住手!”我顾不上嬷嬷教导的礼仪规矩,提起裙摆噌噌跑向围在御花园池塘边的那一圈小孩。
    满脸阴沉笑容的叁哥哥赵祁,看不出表情的四哥赵榕,素来骄纵妄为的十妹赵穗,还有一些太监和宫女,要么是仗着主人的地位,正帮着施于罪行,要么唯唯诺诺不敢行动,耷拉着脑袋恨不得把眼睛都捂上。
    八皇弟正挣扎着,赵祁按着他的头往泥地上压。四月的天气还没脱去最后一丝寒冷,昨夜下过一场暴雨,整个花园地上都泥泞不堪。不到九岁的八弟全身污秽。可能是吃食跟不上的缘故,他身形异常的瘦小,被叁哥哥压制得无反抗之力,但却像小兽一样发狠拼命对抗,叁哥也好不到哪去,他常常穿的白玉四爪蟒袍沾上了大片泥巴,一部分是行走溅上的,更多,毫无疑问,是八弟反抗时蹭上去的。
    我不能像对待奴才一样一脚踹上叁哥,但眼前这情形让我大为着急。我喊道:
    “父君!您也来赏花了?!”
    几个兄妹哆嗦了一下,奴才们更是唰唰唰跪下了。叁哥紧忙松开了手,我冲上去,也不顾八弟身上的脏污,紧紧抱住他。他们很快发现自己被愚弄,十妹大声嚷道:
    “六姐姐!你欺负我们!”
    我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到底是谁欺负谁。”
    赵祁皱了眉头,道:
    “念念,快起来。”
    我干脆一把坐在了地上,八弟亮澄澄的眸子盯着我,露出了对我一贯的信任眼神,也停止了反抗。
    我看着赵祁,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嫡亲嫡亲的哥哥,比我大了四岁,他平时喜怒无常,虽然才十六岁的年纪,却像个暴君。但是父君宠爱他,就如同赵祁自身也宠爱我一样,我是他唯一尝试容忍的对象。
    说到这里,我似乎还没有自我介绍一番。我叫赵宁,越国的六公主,小名念念。母妃是国君最喜爱的丽妃,赵祁性格随了母妃,而我随了父君,自幼像个男儿般,比如此刻,在淅淅小雨中盘腿坐在泥地里。
    “叁哥哥,八弟又做错什么事了,你们又来捉弄他。”
    一直没有说话的赵榕开口:“算了,既然六妹妹都来替他说话了,再惩罚八弟,”他嘴角突然泛出一丝令人不快的微笑,“倒有点显得我们斤斤计较了。”
    叁人走远,随从们唯唯诺诺跟上去,人群逐渐走远了。
    我转过赵幽的头,问他“他们今天怎么又缠上你了?今早不是顾太傅的课吗,怎么跑到御花园来了。”
    赵幽低下了头,小声道:“四哥昨日的抄写作业不见了,说是我偷了,太傅罚我罚站,他们一下课就都过来了。”
    我叹了口气,拉住赵幽的手:“走吧,去你宫里换身衣服,这天怪冷的,别冻着了。”
    赵幽乖乖地跟着我,他母亲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宫女,父君借着酒兴宠了她,之后不闻不问,没想到有了赵幽,便册其母为美人,赵幽也成了一个爹不疼,但有娘爱的小包子。他生的本来应该是极其好看的,一双丹凤眸,两片薄唇,虽未长开,但假以时日一定是个万人迷。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应该有一番作为。兰美人生他时我四岁,贪玩跑到幽兰殿去采花,便听到了赵幽来到人世第一声响亮的啼哭,皇城连下了十天的雨也停了,苍穹上露出了好看的彩虹,我摸进了殿里。见到这个肉包子的第一眼,就决定要好好保护这个没有父君宠爱的弟弟。
    赵幽本来是孤僻的,兰美人体弱,位份又低,护不住八弟。赵幽在众皇子中间就是群嘲对象,今天这个嫁祸一下,明天那个捉弄他一下,你永远不知道小孩子的恶意有多么伤人,他们会讥讽赵幽出身低贱,还会嘲笑他矮小的身量,若是赵幽因为服侍患病而无宫人真心照料的兰美人到深夜,以至于第二天太傅的课上犯困,他们就会讽刺他没有读书的天赋。
    “但是我有宁姐姐疼,”赵幽用他的小手摸摸我的脸,“宁姐姐吹吹这里,我就不痛了。”清洗好满是泥巴的身子,赵幽顺从地换上干净衣服,看到我心疼地望着他手臂上的淤青,他急急说。
    类似的话我已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每听一次便觉得心酸。按理说,我贵为越国君亲册的永宁公主,是唯一在出嫁前得到册封的女儿,母妃又那么得宠,我想要护住的东西,没有人能欺负到的。可问题就在于赵祁,他是越国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皇子,他憎恶的人,也没有能好好活着的。我只能尽我所能,在目光所及之处,维护赵幽。
    此时已经过了午膳时间,我蹑手蹑脚溜进瑞央宫中我的寝宫,想唤秀秀为我从厨房端来些饭菜。正殿空荡荡的,看起来母妃已经去小憩了。我打开我的寝宫房门,正放松下来,还未转过身,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去哪了。”
    胸中警铃大作,母妃脆丽动人的嗓音此刻笼上一层阴沉的语调,我转过头,咽下一口口水,看到母妃端坐在楠木雕花卓旁的圆椅上,她精致的眉眼下一双杏目流露出恼怒的神情,母妃无疑是越国最美的女人,宫人们说我继承了母妃的美貌,又有父君的英气,长大后一定会成为越国,乃至云荒大陆叁国中最美的女人。
    但此刻我只想着该如何平息母妃的怒火,往常我也会缺席午膳,但母妃不会说些什么,我生性活泼好玩,是个呆不住的主儿,她会吩咐厨房温着我的饭菜,从没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亲自跑到我房中。
    “母妃……”我试探道。
    “去哪儿了。”
    她只是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我向来不喜撒谎,看到她此刻真的动怒了,只好一五一十说了我方才看到叁哥他们欺负八弟的景象,我又是如何救出八弟的。此刻我才意识到,刚刚我同八弟坐在地上,此刻身上也沾满了泥水,显得狼狈不堪。
    母妃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得出她很想摔些什么东西,也许是桌上的茶壶,也许是她右侧静静立着的花瓶,但她克制住了自己,一字一顿道:
    “不要见那个贱种了。”
    我意欲争辩什么,但她摆了摆手,示意话还没说完,继续道:
    “念念,母妃不是不讲理的性格,你才十二岁,很多东西都不懂。”
    “可是父君不喜欢他,所有哥哥妹妹们都欺负他,如果连我都不管他,”我焦急地说:“八弟弟那么乖巧,他还只有八岁……”
    母妃冷哼了一声,“乖巧,我看那孩子比你想得早熟得多。”她沉声道:
    “你涉世未深,不懂看人。况且,皇子之间的争夺,最终都是为了那个位置。八皇子不得宠爱,与它无缘;但你的叁哥哥,我的儿子,”她面容突然变得柔和,“赵祁受我庇护,君上也喜爱他,他文物双全,注定要成为我越国的下一任君主。你是他的亲妹妹,应当好好辅佐帮助他,更别说与别的皇子有过多的牵涉,让祁儿为难。”
    我的确涉世未深,可赵幽他不同,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他会的第一句话不是“母妃”,是“姐姐”;他知道我最喜欢桃花,会在叁月的夜晚讲一朵开得烂漫的桃花别在我发间;他会缠着我给他讲鬼怪故事,甜甜得偎着我睡去;他会在兰美人病情加重的时候望着我哭,拉着我不让我离开;他会在遍体鳞伤的时候把手伸给我,安慰我说吹一吹就不痛了。
    这样的八弟弟,我怎么舍得抛弃。他就像一个柔软的小兔子,一旦被我丢在荒野里,就会被觅食的恶狼们吞吃得尸骨无存。想到这里,我大着胆子道:
    “母妃,八弟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不过没有我和叁哥好命,有一个强大的母亲和疼爱他的父亲。您尝尝告诫我,‘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八弟生性聪颖,坚强,兰美人这么多年,多少次太医说放弃了,都是八弟坚持从早到晚地照顾,去求太医馆的人把好的药材拿出来;又有多少皇子皇女针对他刁难他,可太傅赞赏他聪明勤奋,有独特见解,假以时日终成大器。”
    母妃艳丽的面庞依旧无动于衷。见她尚未动怒,我干脆心一横,道:
    “这样一匹小狼,母妃放心放于朝野之上吗?他最弱最小的阶段都挺过来了,您还觉得他会在此后夭折吗?”
    她的表情有一丝裂痕,一道阴沉的目光扫视我的脸庞。
    “我亲近八弟,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与其多一个强大的敌人,不如收为己用。叁哥的皇权路上少不得扶持的棋子,如今母亲的轩辕氏衰落,右将迟迟不肯表态立场,朝中各党都有自己的盘算;二哥在边疆立功,力量不容小觑,四哥更是琢磨不透,单单凭借父君的宠爱,叁哥就能无虑地登上那个位置吗?”
    “放肆!”
    她终于表情皲裂,将桌上的瓷器全部扫落在地,再也维持不了良好的教养,她指着我的鼻子喝道:
    “轮不到你来指正你叁哥。”
    我毫无惧色地凝视着她:“我所言,句句属实,请母妃明决。”
    半响,我双膝跪地,匍匐下身,恭敬叩拜。
    她转身意欲离去,却在门口停住,过去后宫中的明争暗斗没有磨灭她的风华明艳,但现在她不过是个为孩子前途操心的普通母亲罢了。
    “你继续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她叹息道:“只不过若真如你所说,赵幽又怎会是甘于受人摆布的性子。”
    风拂过,四月的冷风着实令人不喜,不知道为何天地还未回暖,我抬头望着依旧阴沉的天空,恍然发觉背后早已附上一层冷汗,方才的胡诌乱辩,似乎真的将母妃糊弄过去。我苦笑一声,我又怎会真的对八弟居心不良,只不过是为了能继续陪伴他而编造的说辞罢了。
    懊恼那些话怎么会脱口而出,仿佛自己真的存了那种阴险的心思一般,我突然有些不快,顿时胃口全无。我唤来秀秀,让她为我重新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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