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介唐双手抱拳:“恭喜,令嫒总算要出门子了。”然后他转向万家凰:“大姑娘,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你了。”
    万家父女全听出他这话不是好话了,然而万家凰无意反驳,毕竟父亲理亏在先、嘴贱在后,如今让柳介唐刺上几句,也是活该。幸而厉紫廷这时走了过来,彬彬有礼的打了个岔,只说天气寒冷,请次长和代表先上汽车。
    万家凰刚要松一口气,不料柳介唐二话不说,拽上万里遥就向眼前那一辆汽车走去。万家凰追了一步,因见父亲昂首挺胸,底气足得可恨,便停了脚步,心想自从家里有了紫廷之后,父亲的气焰就明显见长。亏得那柳介唐也是个厉害人物,要不然看这形势,只怕父亲还要压他一头呢。
    一想到父亲平日的得意模样,她就忍不住要笑着去看厉紫廷,心里觉着他是个宝贝,家里有了他,全体都高兴。
    随后她想起了身边还有个三表弟,这三表弟,她一百年不见也不会想,但是既然久别重逢了,那么她也很愿意和他聊上一聊。童年时的小伙伴,总是让人感觉可亲的。
    三个年轻人,同坐了第二辆汽车。
    万家凰坐在了中间,扭头去问冯楚在毕声威手下担任何职,平日都做什么,问着问着,她回头向厉紫廷一笑:“我这样细致的盘问三弟弟,要按西洋规矩来看,可真是太无礼了。”
    厉紫廷一直望着窗外,有些冷淡:“那还明知故犯?”
    冯楚说道:“没有关系,这也是二姐姐对我的一片关心。姐姐对弟弟,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是了,若是说句话还要考虑规矩的话,那岂不是太生分了。”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万家凰:“想起幼年的旧事,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是啊,时间过得多么快,记得那时八姑姑出嫁,我们去看热闹,心里觉得八姑姑是老大的人,其实八姑姑那年才十六。”
    “八姑姑现在怎么样?”
    “前年得了脑充血的病,人倒在地上,一会儿的工夫就没了。都说她是被她儿子气出来的病。”
    “八姑姑的儿子才有多大?何至于把八姑姑气死?”
    “才十四,吃喝嫖赌全都会了。”
    冯楚点了点头,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真是想不到,看来还是二姐姐家里清静太平。”
    “我这一家,是人口少、是非也少。”
    由此开始,二人聊起了家务事。厉紫廷在一旁听着,就听他二人聊得天翻地覆,万家简直是有着无数的亲戚,万家凰讲她十八叔去年一场赌输了两万块,气得她二十三弟——即十八叔之子——踹了他一脚,儿子踹老子,这等于是忤逆,于是十五叔出面要主持公道,结果挨了十八婶一顿数落,十五叔一生气,也不管了。
    她说得清楚利落,冯楚一路连连的点头,也是个很好的听众。
    厉紫廷没挑出万家凰的毛病来,可万家凰对着个男子长篇大论,论得还亲亲热热有声有色,这确实是要招得他皱眉。原本他对这次会面,就存了芥蒂之心,因为冯楚只是毕声威手下的一个小人物,和他厉紫廷的身份完全不对等,有什么资格过来和他谈判?
    毕声威本人过来,他都未必给出好脸色,何况来的还不是毕声威本人,只是毕氏麾下的一个小喽啰。他完全是看着柳介唐的面子,才捏着鼻子招待了他,这一趟若是没有柳介唐来,那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这小子下火车。
    这么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低等货色,竟然还和万家凰说笑起来,谁给他的脸?
    厉紫廷没有生闷气的打算,晚些时候,他打算找万家凰发发牢骚——不爱对着她怄气打哑谜,为了个一分钱不值的小子为难她,那是愚蠢之举。
    他是苦出身,最懂得珍惜好东西。什么是好东西?太多了,比如司令的权势与身份,比如他这一身笔挺昂贵的行头,比如他所乘坐的新款汽车、所抽的高级香烟……太多了,都是他拿性命和运气,博回来的。
    还有即便赌上命和运、也未必能到手的。比如他和万家凰之间的两情相悦。
    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一口烟雾呼出去,他听见了冯楚的咳嗽声。觅声扭头望去,他见这小子抬手捂了口鼻,咳嗽起来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憋得眼珠子都泛了红。
    “呛着你了?”他问。
    冯楚气喘吁吁的摇头:“不要紧,是我的问题。”他打开了旁边车窗,气息渐渐的平复,然而再讲话时,嗓子哑了,声音也轻了:“让厉司令见笑了,我这个人一到冬天就很麻烦,不是伤风,就是咳嗽,厉司令请自便,不必管我。”
    厉紫廷将手里的大半支烟扔向窗外:“冯先生是书生体格。”
    “‘书生’二字不敢当。”他扭头向着窗外又咳嗽了一声,然后掏出手帕捂了嘴:“不过是体弱多病、没出息罢了。”
    万家凰说道:“你也太谦虚了点,你若还不算是书生,那我岂不是要算大字不识了?”
    冯楚苦笑了一下:“二姐姐太高看我了。”
    “这不是高看,记得小时候你在我家住时,总爱到爸爸的书房里找画本儿看。我那时还只知道玩呢,你就懂得长大之后要出洋留学了。”
    冯楚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脸上依然残留着一抹苦笑。
    在骑兵队伍的护送下,汽车队伍抵达了万宅。
    万家凰惦记着父亲,急急忙忙的下了汽车。前方万里遥和柳介唐也下了汽车了,她定睛一看,就见柳介唐面无表情,父亲则是斜着眼睛望天,像个混不吝的中年浪子,不过双方都是衣饰整齐,可以证明柳介唐并没有对父亲动武。
    这就行,别打架就行。至于父亲和赵三奶奶的恩怨情仇,她打算找个机会,亲自和柳介唐谈一谈。
    暂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将斜眼望天的父亲丢去脑后,开始发挥半个主人的作用,请诸位贵客进门。一边张罗,她一边偷眼去看那另外半个主人——她那紫廷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物,而且自带一种牛皮哄哄的可恨腔调,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一人看他可爱,所以此时此刻,他那半个主人,她是指望不上的。
    盛大的接风宴之后,柳介唐稍事休息,便叫来厉紫廷和冯楚,直入了正题。
    正题很简单,就是让厉毕双方停战,起码在眼前这段时间里,不许再打了。只是在前一阵子的混战之中,厉紫廷占过毕声威的便宜,毕声威也抢过厉紫廷的地盘,所以一旦停战,那么双方的势力范围,是保持现状还是恢复原状,便需要细细的讨价还价一番。
    讨价还价是厉毕双方的事,柳介唐不管。厉紫廷问冯楚:“你们毕司令,身体如何了?”
    冯楚答道:“毕司令是忽然发作了急性的盲肠炎,如今已经接受了手术,大概再休养个十天半月,就能自如的行动了。”
    “那为什么不等个十天半月,让他自己过来和我谈?”
    他言语不多,但是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非常的不客气,让冯楚显出了几分窘迫:“我们司令真是很想现在就来和您见上一面,只是身体的情况实在是不允许,医生也阻拦得厉害,所以才派了在下过来。之所以不肯等待,也是想着早一日谈判,就能早一日和平,既免了生灵涂炭,也能让双方保存力量,不做无谓的牺牲。”
    冯楚带着书生气,这一番话被他答得局促不安。但厉紫廷对他显然是毫无同情:“你在毕声威手下,是干什么的?”
    “在下是毕司令的秘书。”
    厉紫廷转向柳介唐说道:“次长,这就是毕声威的诚意和态度?派个小秘书过来和我谈判?”
    柳介唐一皱眉头,正要回答,冯楚先开了口:“厉司令,还请您多多谅解我们司令的苦衷。等再过几天,我们司令可以下床走动了,立刻就会过来和您面谈,短则五日,长则十日,绝对不会让您久等。而我,可以暂时代表我们司令听取您的要求,届时直接转达给我们司令,这也可以节省您二位的时间和精力。”
    厉紫廷答道:“冯先生,我私人对你并无意见,但毕声威此举,实在不妥。”他随即又转向了柳介唐:“次长以为呢?”
    柳介唐“唉”了一声:“妥自然是不妥的,可他刚割了盲肠嘛!”
    “那就等他好了再谈。”
    “等他好了再谈,你已经把他打成光杆司令了。”
    厉紫廷一摊双手:“那也无非就是现世现报。早在一个月前,我也差点死在了他手里,他也差一点把我打成了光杆司令。”
    “对喽!”柳介唐一点头:“所以他才着急,他才害怕!”
    厉紫廷放下双手,想了想,忽然又问:“为什么不让李文彪来做代表?”
    所谓李文彪者,乃是毕声威的参谋长兼第一亲信,很有些声望,连厉紫廷对他都是久仰大名。如果这回来的人是李文彪,他兴许还不会这么不满。
    柳介唐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装傻?李文彪的事你不知道?”
    “李文彪怎么了?”
    “毕声威说他有了二心,把他活埋了。”
    厉紫廷也笑了:“看来毕司令最近是很忙,内忧外患的。”
    柳介唐含笑点了点头:“他现在是有点可怜,但你想要痛打落水狗,恐怕也不能够。一是督办不许你打,你一定要打,这要得罪督办;二是毕声威再可怜,也没到伤元气的地步,真打起来,你未必稳赢。”
    “但是我不打也不行,打仗费钱,不打仗又没钱,我的队伍还愁着过年呢。”
    柳介唐盯着厉紫廷,盯了片刻,最后抬手指了指他:“要钱,是不是?”
    厉紫廷答道:“上头已经一年没发饷了,您说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放纵部下去抢,我又不是土匪。”
    柳介唐不置可否,只用食指向着他又点了点:“你二位司令,就是两个无底洞。”
    厉紫廷笑了:“毕司令生财有道,日子应该比我这里好过一些。”
    柳介唐放下了手,依旧是答非所问:“但是你们也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就可以胡来。毕竟你们上头还有督办,督办上头还有总统,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别太出格。一旦活成了旁人眼里的眼中钉,那就不聪明了。”
    厉紫廷微微一躬身:“次长教训得是,紫廷明白。”
    “你明白了,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位说他也明白了。我在这里不能久留,明天我就回京,接下来,就等你们两位明白人的和平声明了。”
    “次长不多住几天?”
    “不住了,我受不了你那个未来老丈人。”
    厉紫廷笑而不语,柳介唐看着他笑,自己琢磨琢磨,拧着两道浓眉也笑了。万里遥像是个讨厌的附赠品,厉紫廷因为对万家凰有爱情,所以必须要对他负责;柳介唐因为对妹妹有亲情,所以也连带着和他有了关系。如今他亲眼见了全须全尾的万里遥,知道这人确实是安然无恙,便可以回京去向妹妹交差了。
    这二人有说有笑,一起忘了旁边的冯楚。冯楚静坐在一旁,“如坐针毡”。
    在这二人面前,没有他说话的份,但他又不能撤退,只能示众似的这么长久的坐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毕声威一定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故意的偏要派他来,偏要让他来受窘、来为难。
    说起来还是对他委以重任,还是给了他脸。他还得对毕声威感恩戴德。
    旁人都认为他是毕声威眼前的大红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毕声威乖戾多疑,根本不需要心腹,也根本没有谁是他的“红人”。
    毕声威只是偶然发现了世上有这么一个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他,所以要拿他当个小猫小狗养着,要看着他为了一口饭去打滚作揖出洋相。他越要脸,毕声威越要让他没脸,目的是图个乐子——没别的了,不是磨练他,不是栽培他,就只是图个乐子。
    所以毕声威招人恨,连李文彪都要造他的反。
    他想李参谋长也许早就憋着要造这个反了。可惜他的力量不如李参谋长的千分之一,否则他也想造反,他也想杀毕声威。
    含着一点绝望的杀意,他看看柳介唐,又看看厉紫廷,只觉此时此刻,度日如年。
    他认为厉紫廷的相貌简直是恐怖,一张面孔白皙、紧绷、光滑,分明是经了过分的修饰,看着不像个军人的面孔,倒像一张矫揉造作的古怪面具,从黑洞洞的眼孔中向外透出邪气。
    “二姐姐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他暗暗的想,想不通。
    二姐姐其实没太变样,人是长大了,可相貌还是那一路的相貌,粉馥馥的面颊,笑靥如花,以至于他一瞧见她,童年旧事就铺天盖地的全涌到了眼前。
    他活到今年二十四岁,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八岁那一年寄居到了表舅家,从早到晚跟着二姐姐玩。二姐姐家的后花园里有长廊有树木,初夏时节,阳光透过枝叶洒落长廊,像是点点的碎金箔,他和二姐姐并肩坐在廊下的白漆长椅上吃冰淇淋,一人一盘。他喜欢二姐姐,第一勺冰淇淋先喂给二姐姐吃,二姐姐不占他的便宜,吃了他的一勺,还会再还给他一勺。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就不敢再笑了,因为胸中有点痒意,让他需得全神贯注的忍耐,才能不咳嗽出声。这点痒意曾吓得他夜不能寐,以为自己是得了肺痨,但是身体好一阵歹一阵的,并没有一路恶化下去,他也便不再深想,糊涂着活到了如今。
    在此时此刻,还是不出声为好,他宁愿让柳介唐和厉紫廷把自己忘掉。
    不过,这一趟来得还是有价值,他得到了意外之喜。十几年前的黄金岁月当然是一去不复返了,见了二姐姐一面,对他的现状也是毫无补益,而且见过之后,还是要分离,二姐姐和表舅的日子再怎么好,和他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喜悦,喜悦再短暂,也总比没有强。就算这只是一场美梦,也比那纯黑的漫漫长夜强。
    忽然间的,有两道目光射向了他,是厉紫廷:“你在笑什么?”
    在这些人面前,他连笑的自由都没有,他连笑一笑都要遭受盘问,他真是受够了。
    向着那二人欠了欠身,他摆了个谦恭的姿态:“没什么,在下听司令和次长言语风趣,就忍不住笑了。”
    厉紫廷盯着他,又问:“我方才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吗?”
    他方才走了神,所以并不明白,但也非常利落的点了头:“在下记住了。”
    “那好,明天和次长回京之后,你就把我的话转告给毕声威。”
    “是。”
    谈话进行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柳介唐和冯楚出门见了天日,很愿意在这万家老宅里四处的参观一番。万里遥和万家凰出面作陪,听闻柳介唐明天就走,万里遥当场鼓掌,结果被女儿狠瞪了一眼;听闻冯楚明天也走,万里遥放下了手:“你急什么?留下来再住几天,表舅有好些话想问你呢,这些年来,因为我那些个兄弟老想把他们的儿子过继给我,我一生气,和他们都不大走动了。你家想必是没儿子要塞给我的,我很愿意和你聊一聊。”
    万家凰也说道:“三弟弟要是有要紧的公务呢,那我不敢强留,若是没有急事,就请再多住几天吧!要不然过一阵子我们回了北京,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冯楚其实是可走可不走的,留下来等等毕声威也无妨,所以看着二姐姐,他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如果二姐姐的未婚夫不是厉紫廷,那他一定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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