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维持住这花团锦簇的太平岁月,她必须和自己相敬如宾的过日子。
    而他呢,他不贪婪,并没有奢望过能一下子攫住她的心。单是能这样朝夕伴着她,他已经很满足——她多美啊!
    他不太确定她究竟是纯粹的“天生丽质难自弃”,还是万家的财富也给她镀了一层光芒,他只知道她确实是个璀璨夺目的女子,他还知道自己已经招了同性的嫉恨——到三舅母家里做客时,三舅母的儿子,已经娶妻生子了的,对待万家凰非常的客气有礼,然而看他的目光就锐利如锥,仿佛恨不得扎他个透明窟窿。
    回家的汽车上,他将此事当个笑谈,讲给了万家凰。万家凰呵斥了他一句,意思是这种玩笑开不得。他立刻向她道了歉,并把笑意压进了心底。
    他向来听她的话,从小就是如此。
    一切都美满如梦,不过晴朗的天边,偶尔也会有一两丝乌云飘过。
    乌云化作人身,名字叫做张顺。
    冯楚认为张顺对于那个翠屏,实在是有点太执着了,简直像是入了魔,但若说他有多么的爱翠屏,又不见得——他对翠屏的追求不像是追求,倒像是某种改正和扭转,翠屏越是思念那个不知所踪的副官长,张顺越是一门心思的想尽快娶了她。他那个要娶的劲头也不大对劲,娶不像娶,更像是要惩罚她。
    除此之外,这小子几乎再没别的毛病,什么事都能管,在各处也都能说上几句话,俨然是个副主子。这位副主子几次三番的让冯楚出面,撺掇小姐把翠屏赏给他。冯楚摆脱不了他,可是回首往昔,又感觉他在自己这里,其实也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劳,无非就是传过几句话、跑过几趟腿,仅此而已。
    不但张顺没有立下大功劳,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真的干出多少成绩来,他能笑到最后,全是老天爷垂怜。要不然那一直好得蜜里调油的两个人,怎么到了北京就开始吵、一路吵成了分道扬镳?
    他越是感激上苍,越是感觉张顺碍事,像个小型的定时炸弹。他决定先敷衍着这小子,等婚礼结束了,自己再想办法把这小子撵走。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是明显的见暖了。
    摩登点的少爷小姐们——也包括万里遥——全都亟不可待的脱了冬衣,露出了点春日的好颜色来。这天中午,冯楚换了一身薄呢子猎装,很轻巧的走到了万家凰门前,等她和自己一同出门去。
    他等了好一阵子,因为万家凰的头发该烫而又未烫,没了款式形状,怎么梳都是不对劲。好容易把头上收拾停当了,她又挑衣服挑鞋子挑皮包,挑得没滋没味,不像是要出门和未婚夫逛街,倒像是奉命去履行什么义务,早一刻出门也行,晚一刻出门也行。
    好容易打扮得妥了,她出门向着冯楚一点头:“怎么不进来坐着等?”
    冯楚笑道:“今天天气很好,外面一点也不冷,我站在这里,正好可以晒晒太阳。”
    万家凰表示同意:“可不是,说热就热起来了。今天还是先去老地方坐坐?”
    “好,我听你的安排。”
    “我也没什么安排,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先去吃一顿饭,然后去凯特琳洋行瞧瞧项链,我上次给他们经理打了电话,经理说是从上海订制了新款的珍珠项链过来,昨天刚到北京。我想,若是珠子好,就买两挂,我留一挂,另一挂送给三舅母,算是慰劳她这些天的辛苦。”
    冯楚含笑点头,心里有点感慨,因为凯特琳洋行里的珍珠项链,最便宜的一挂,也要两千元以上。两千元,对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讲,都是一笔巨款了,然而对她来讲,和两块钱也差不多。
    他如今的衣食住行都由万家提供,说起来也算是好日子了,不过还是没有摸到大钱的机会。他不知道婚礼之后,自己是否也能拥有调动大笔金钱的资格——十有八九是不会有,他看出来了,“管家”对于万家凰来讲,并不是难事,她根本不需要丈夫来替她分忧,而他的表舅,虽然对待一切都是糊里糊涂,可唯独盯钱盯得紧,他的财产就只能交给他的大姑娘掌管,旁人休想分去一个铜板。
    或许做这个上门女婿,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风光,不过,他摇头对着自己一笑,知道自己这是想得太多、有点贪了。
    不能这样,他告诫自己,做人得懂得知足,不能贪得无厌。
    第五十四章
    冯楚现在虽是处在了人生中最为健康的时期,但饭量还是有限,是个姑娘的胃口,和万家凰在一起倒是吃得来。两人坐在番菜馆的一间雅座里,边吃边闲谈,谈谈亲戚朋友,谈谈新闻逸事,除了情爱,一切全可以聊,而且聊得一团和气、不起冲突。
    “都说陈家老大是名字起得不对,所以才三灾六病的一直不得好。”她和他轻声谈着一位新近得了结核病的远房弟弟。他非常喜欢这样的谈话,这让他感觉自己和二姐姐确实是一家人了,二姐姐的亲戚也成了他的亲戚,他真正进入了二姐姐所在的世界。
    “陈大少爷叫什么?一个名字而已,不好又能有多不好?”
    “叫天龙,陈天龙,都说这名字太大了,他的八字扛不住。”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也有点大了,当初有人让爸爸给我改一改,好像是要改成什么淑龄还是德贤来着,爸爸没听。”
    “人和人不一样,陈大少爷扛不住那个天龙,未必你也扛不住这个凤凰。”他笑了:“你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好?”
    两人谈到这里,隔壁雅座忽然传来了个快活的女子声音:“密斯万?是不是你密斯万?”
    万家凰当即转向板壁:“谁?”不等对方回答,她站了起来:“伊丽莎白?”
    外头响起了高跟鞋的足音,伊丽莎白走了进来,却并不是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而是万家凰中学时认识的华侨同学。这伊丽莎白拥有一双慧眼,最会趋炎附势、看人下菜,虽然做挚友是不合适,但因她活泼诙谐,所以万家凰倒是很愿意拿她当个玩伴。
    伊丽莎白本是和几个朋友在隔壁吃午饭,忽然听见了万家凰的声音,她便抛弃了那些不值钱的朋友,来和万家凰说笑,听闻万家凰下午要去凯特琳洋行看项链,她也来了兴致,二人热热闹闹的笑谈了一场之后,万家凰索性让冯楚下午自便,自己同着伊丽莎白逛珠宝店去了。
    冯楚不能拦着万家凰——于理,不应该拦;于情,也不敢拦。陪笑送着万家凰出了番菜馆,他独自回了雅座坐下来,就觉着自己一下子没了食欲,也没了味觉。
    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皮夹子,他打开来看了看,皮夹子里面放着一沓钞票,足够付账的;万家凰和伊丽莎白乘坐着汽车走了,但这也难不倒他,他可以借用这里的电话打给万府,让家里再派一辆汽车过来接他,也可以直接让伙计到街口去叫来一辆洋车,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短的距离,坐洋车回家也冻不着他。
    将面前的大餐盘推到一旁,他端起了一杯热咖啡,想到万家凰说走就走,他不愿承认自己是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恼羞成怒,只觉着讪讪的,脸上一阵一阵的要发烧。
    抿了一小口热咖啡,他抬手抚上了一侧面颊,触感确实是热的,而他很久没有这么满头满脸的发烧过了。
    就在这时,前方门帘一动。他以为是伙计送了饭后甜点上来,抬头正要说出“结账”二字,可在看清来人之后,他一挺身站了起来。
    来者是个长袍马褂的大个子,有着一双似笑非笑的大号灰眼睛——毕声威。
    在万府过了两个月的好日子之后,冯楚已经和过去的灰暗时代一刀两断,而毕声威作为那灰暗时代里的黑色魔影,更是被他远远的抛去了脑后。他断定了自己和这个人绝无再见之可能,纵然见了,也只能是在噩梦里。
    然而面前这个笑模笑样的大个子,千真万确,就是毕声威。
    “哟。”毕声威上下打量着他:“小冯,漂亮了啊!”
    冯楚回过神来,向他一点头:“毕司令,好久不见了。”
    毕声威一拉万家凰坐过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好像也没几个月,很久了吗?”
    冯楚也坐了下来,心知面前这人是人面兽心,所以索性不讲客套,有一说一:“我的人生在这几个月内发生了极大的转折,几个月前的事情对我来讲,已经远得恍如隔世。”
    “是,是。”毕声威连连点头:“我也听说了你的好消息。”他向他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冯楚听他像是在讽刺,先是要忍气吞声,可一转念,他又想起了自己已是今非昔比,不再是过去那个为了五斗米折腰的穷小子了。
    他的确是万家那一路的人,所谓的“不忍”,也绝非要横眉怒目的和谁吵闹一场。冷飕飕的向着毕声威一笑,他说道:“谢谢。毕司令是我的老上司,今日相见,我本该坐下来和您叙叙旧,但是家里正有事等着我,今天时间不允许,改天我再去拜访毕司令吧。”
    说完这话,他起身就要走,然而毕声威笑微微的看着他,又开了口:“几个月不见,见了就要跑,我有那么可怕吗?”
    冯楚答道:“毕司令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的话,就坐下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拇指向后一指门口:“要不然,干脆到我家里坐坐去?我年前新买的宅子,相当不赖。起码说话痛快些,不怕隔墙有耳。”
    冯楚忍不住皱了眉头:“我们有话可谈吗?毕司令应该知道,我当初投到您的麾下,无非是穷困所迫,想要生存。你我二人的关系,自始至终,都无情谊可言。”
    “这么绝情啊?当初临走的时候,你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
    冯楚实在是半个字都不想多说了,今天这场会面,足够他再做上半年的噩梦。对待毕声威的这一句质问,他也只能是老实不客气的回答一句:“此一时、彼一时。”
    说完这话,他绕过餐桌走向门口。哪知就在将要出门的那一刻,他就觉着手腕一紧,正是坐在一旁的毕声威忽然抬手抓住了他。他不假思索的向外抽手,可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瞬间哼出了声。
    毕声威手指加劲,险些攥裂了他的腕骨。
    冯楚怒不可遏。
    他当然知道毕声威是个野蛮人,可他没想到在今时今地,这个野蛮人居然还敢对自己动粗。
    更可恨可耻的是,今非昔比了的他,对待毕声威这个野蛮人,竟然还是束手无策。他能怎么样?和毕声威当众打一架?别说打一架了,就算是吵一顿,他都做不到。
    他是要脸的人,脏话他骂不出口,何况一墙之后,还坐着万家凰那朋友的朋友们。
    “放手!”他压低声音怒道:“你要干什么?这是京城,不是白县,不是可以让你无法无天的地方!我也不再是你的奴才了,你没有权力再来侮辱和摆布我!”
    “不对吧?”毕声威显出愕然模样:“你不是我的秘书吗?”
    “早已经不是了!我早已经辞职了!”
    “哪有?”毕声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那天你来向我辞职,我没准许,只给你放了个长假。现在你还是我的秘书,没有错。”
    “请你别再无理取闹了。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哦?那你这是要当逃兵了?对待逃兵,我可是要军法从事的。说吧,你是想蹲大牢,还是想吃枪子?”
    “笑话!”
    “不信?要不要试试?我现在叫人把你绑出去,你看巡警敢不敢管?”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看你这个人,我又要和你叙旧,又要请你回家做客,一片好心加好意,你还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无非也就是和万家的新姑爷,拉拉关系罢了。”
    说到这里,他缓缓的站起来,转向了冯楚。
    他高,冯楚也高,两个人对视了,有了点势均力敌的意思。忽然对着冯楚一笑,他抬手拍了拍冯楚的面颊:“胖了,看来还是万家养你养得好,我不如万家,怪不得你不认我了。”
    冯楚被他逼迫到了这般地步,反倒平静了下来:“好,我跟你走。不过也请你收回你那些恶毒的俏皮话。这些年你一直在羞辱我,我已经受够了。”
    他打开了毕声威的手:“适可而止,别逼我。”
    第五十五章
    冯楚叫来伙计会了账,然后随着毕声威出了番菜馆子,上了外头的汽车。
    从结账到穿大衣出门,毕声威一直在盯着他看,仿佛他是小人乍富,生平第一次揣上了那么厚的钞票,第一次穿上了高级料子的大衣。冯楚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有点哆嗦。出门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了个大马趴。
    站稳之后,他冷着一张脸继续走。
    他想如果自己这一生里非要杀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毕声威。
    毕声威的宅子,是他在年前新购置的。
    汽车停在了毕宅门前,冯楚下了汽车,先是感觉这宅子的门面不过尔尔,随即他反应过来:毕宅的气派其实绝不算小,自己看它平常,是因为平时出入惯了万府那样的宏伟老宅。
    于是他又有了感慨: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啊,自己竟然连眼光都改变了。
    毕声威站在他旁边,负手而立:“这里是我新安的一份家,地址记住没有?咱们若是有缘,往后恐怕你还要常来呢!”
    话音落下,他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冯楚瞥了他一眼:“有缘?不,我不敢高攀。”
    “这不是你敢不敢的事情。”毕声威不看他,对着前方大门说话:“缘分真来了,你挡得住?”
    然后他率先迈步,走向门内。冯楚看了看周遭的卫兵,叹了口气,跟上了他。
    毕宅确实是崭新。
    冯楚随着毕声威走过了两进院子,也看不出这宅子究竟有多大,就见四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点花草树木都没有,门窗则是颜色鲜明,是油漆刚干的模样。而看毕声威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他往内宅里引,可他和毕声威有什么好交情、可以做客做到内宅里去?
    于是他起了戒心,怕毕声威会对自己设下某种迷魂阵,比如弄个女人纠缠住自己,趁机抓了把柄,对自己进行拉拢、或者威胁。
    这种毒计,毕声威实施起来可太容易了,他身边向来有的是女人,还都是不三不四无廉耻的女人。
    果然,前方渐渐见了丫头,丫头都是布衣布裤不施脂粉的真丫头,可见这里一定住有女眷。冯楚见势不妙,停了脚步想要说话,可就在这时,前方廊下转过来一名姑娘,姑娘见了他,先是一惊,后是一笑——只笑了一秒钟,她又把那个笑容硬生生的收了回去,改为浅浅一躬:“冯先生。”然后她转向毕声威,小声唤道:“爸爸回来了。”
    冯楚也是一惊,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毕家的小慧,在他的印象中,毕声威向来是只管播种,儿女对他来讲,不过是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事,他不爱孩子,也从来不把孩子往身边放。
    既是如此,小慧怎么忽然得了殊荣、可以住到他的身边来了?
    回了一声“二小姐”,当着毕声威的面,他不便对着小慧多问。小慧也没多言语,只一眼一眼的看他,看着看着就垂了头,不想再看了。
    毕声威向着小慧一点头,然后领冯楚进了前方的堂屋。小慧独站在廊下,眼前还活动着冯楚的影子。她已经听人说了,冯先生和那个万小姐,还有厉司令,闹了一场三角恋,最后冯先生获了胜,过几天、或者过几个月,他就要成为万家的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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