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怀疑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是否真实。
    继国叔叔听到缘一归来的消息欣喜若狂,他前些年得知了缘一的天赋,派人去寻找缘一而无果。如今缘一归来,他像失而复得一样关心着这个宝贝小儿子。
    继国家的女眷们热情地接待我,尽管我的出身卑贱,她们说我的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尤其是知道我识字通音律之后。小少爷的归来让一切的不合理都变得宽容。
    继国家的大少爷一年前就已娶亲,大夫人名叫绮罗,是神户一家有名神社祭司的女儿。圆圆的脸蛋看起来特别有福气,半天时间她一直拉着我问长问短,说有了一个妹妹感觉非常开心。
    大少爷辰时就已外出办事,还要到晚饭时间才能回来。绮罗一提起她的新婚丈夫总是满脸幸福,在她的话语中我理解到大少爷是一个英俊、睿智的大方之家,关心民生、宽容大量的好家主,体贴入微、恩爱有加的好丈夫。
    跟我知道的那个嗜血凶残的恶鬼完全不同。
    缘一被叔叔拉去主室谈心了大半天,绮罗带我到一个宽敞的居室,她说以前缘一弟弟的房间太小。我谢绝了她的陪伴,她叮嘱了新任命的侍女几句便去厨房忙活。继国家的主母很多年前就已去世,她刚来继国家一年多,很多事都要亲自去学习适应。
    我收拾了一下行李,好奇心打败了劳顿,我让侍女带我在继国家里转转。
    “萤小姐,我叫步(あゆ)。”她说。
    继国家很大。继国在神户当地是一个有名的武士家族。武士家族的双胞胎因为在成年之后会相互争夺继承人之位而被视为不详之兆。缘一因为与生俱来的斑纹差点被父亲杀掉,母亲竭力阻止,父亲决定在缘一十岁时将其送到寺院去当僧侣。继国严胜作为继国家的未来家主,从小就收到继国父亲的悉心教导,与缘一千差万别。
    这些差别缘一几乎没有提过,如果我不知道,也许我会以为他不在意。
    傍晚,我突然听见后院传来一阵急匆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个人向我走来。是一位二十岁的青年,面部棱角分明,气质卓然,和缘一有几分相似。
    我起先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走近,我看到他的黑发中同样带着一点红色。
    他走近看了我一会,然后问我:
    “缘一在哪?”
    我心下了得,他并不知道我是缘一的妻,以为我是新来的侍仆。
    “他在主室。”
    他颔首,准备从我身旁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我:
    “你是新来的?是父亲那边的?明天来我这里做事。”
    我一时语塞,这样的对话未免太过突兀,更令人吃惊的是他接下来的话,语气略微温和:
    “我知道,你莫要害怕,也许你有什么更好的目的,不要期望过高。”
    我顿了顿,说:
    “严胜大人,我是缘一的妻。”
    应仁二年春,东军细川胜元麾下的足轻首脑骨皮道贤于稻荷山布阵,遭到大内政弘攻击败死。
    灯火将神户的夜晚染成白昼。
    继国家在两任严整的家主管理下少有地热闹起来,步说大少爷的婚礼都不比这次更热闹,小少爷惊喜归来,家中上下所有的仆人都在忙碌,准备着夜晚的宴会。
    宴会上继国叔叔开怀大笑,邻近的乡绅大夫争前顾后夸赞他有福,两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绮罗知晓了下午的乌龙,咯咯地笑出声,我之前很担心她会不会误会,她只是笑着摇头,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继国严胜。
    缘一坐在我身边,比起我他更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但是我能感受到他的开心。
    “谢谢。”他低头在我的耳边低语,似乎理解我回家的提议。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也会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场宴会。厅堂的灯光炫目,继国严胜、继国缘一……这些只能出现在梦里的人们,现在都活生生地在我的面前。
    “缘一,欢迎你回来。”灯光下他的笑容分不清真实,他给人的感受和下午略微有些不同,下午的他面容清静,语气平淡地不像话,现在的他眉宇间多了几分灵动,仿佛生命的火苗被人点燃继续燃烧。
    故事中说继国严胜善妒,我不知道他的心境如何,至少在我目前看来,他是一个不错的兄长。
    缘一举杯与哥哥交谈,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下午的插曲。谈到我时,缘一轻轻将我搂在怀中,我微窘地低头,没有看到继国严胜的眼神。
    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了,我不再只是一个看客,见多了这个世界的风云变幻。
    但我越是这样想,我越是失望。
    觥筹交错,宴会接近尾声时缘一已经醉了,我让仆人先送他回去。绮罗已经回房睡下了,我找了个机会喊住了继国严胜。
    “还有什么事么?”继国严胜似乎已经摆脱了下午的窘迫,他背着月光而立,我细看才发现,其实他比起缘一多了几分烟火气息,月光将他的身形镶了一层浅边,比起缘一他更让我感受到真实。
    我说:“缘一这几年一直很想念你,他经常跟我说起你的事情,我们本来要去江户,他一直想回来见见你。”
    他的身影微顿,脸上竟露出一些迷茫,很快便消失了。
    “我……”他说,
    “我一直以为父亲大人是错误的。”
    “不,哥哥,”我说,“既然你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就请一直不相信下去。”
    在神户半待了一个多月,缘一每天都被严胜哥拉去比试,从前的日子变得很慢,这半个月绮罗带我逛遍了整个神户,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严胜哥了。
    奇怪的是,即使一个月不见,他总是问起缘一关于我的事,还会托人给我带了些礼物。后街首饰铺里精巧的发簪,晶莹通透的手镯,绮罗的布料。
    “大概哥哥很喜欢你罢。”一天夜里缘一洗完澡说道,我轻柔地给他拭发。
    “白天会不会很累,哥哥也学会了呼吸法吗?”我问他。
    “哥哥很聪明,他从小就想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士。”缘一似乎想起了童年回忆笑了起来。
    我想了想笑着说,
    “那你想成为天下第二的剑士吗?”
    他丝毫没有意外地说道,“嗯。”他笑的眉眼弯弯。
    又过了一个多月,严胜哥在后院接见我。他唤退了仆人,让我入席喝茶。我从以为他很忙到怀疑他是不是在躲着我,我很怀疑他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很快这个怀疑被验证了。
    几杯茶下肚,他沉默了一会,似纠结后说:
    “缘一说你来自遥远的国度,通晓一些奇闻逸事。我本来是不愿意相信的,我想听听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从来没有喊过我“弟妹”。
    我说:“哥哥,传说只有迷茫的人才会相信。”
    “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处在迷茫之中呢?”
    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起身站在窗边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和缘一,从出生开始就不可同日而语。他走后,我的梦中却经常在追赶他的身影……我一直知道他与常人不同,却无法正视他的强大……”
    我突然明白,看剧情时目光很容易被他的弟弟吸引过去,便从未站在他的立场上思考过。
    他今年也有二十岁了,缘一二十岁那年,已经练成了日之呼吸法雏形,带起了一团火。而严胜,他也有的缘一所没有的才华,但即使太耀眼,也会被太阳的光辉掩盖。所以他迷茫,他嫉妒,因他不知前面的路该如何走。
    我所认识的,只是黑死牟,而不是继国严胜。
    于是我柔声对他说:“哥哥不必迷茫,哥哥自有属于自己宽阔的光明大道,日后哥哥前途不可限量。”
    他笑起来,他说:“每个人都说继国家的男子前途不可限量。我懒得听这样的话。”
    我感到很矛盾,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想改变他。
    我靠近他,柔声他耳边说道:
    “哥哥不必妒忌,你一定会成为缘一一样伟大的人。”
    他好像是被血鬼术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了我许久。他把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双手用力捏紧了我的肩膀。厉声说道:
    “那你为何能如此接近他!你明明和我一样!眼里怎么能容得下他这样的人!”他的眼睛里骇浪翻涌,像一个厉鬼,轻松掐住我的喉咙。
    我露出哀怜的表情,我猜中了他的心事,我感到伤心极了。
    我眼前的是继国严胜,也是黑死牟。
    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变。
    我忍不住双手捧起了他的脸,我想此刻我懂了这个人,我也懂了我自己。我听到自己说,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对你心中的兄弟之情来说,是噩耗;但对你自身的前途,对关西,对整个天下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急剧起伏的胸膛平缓了些许。
    “今后继国家的路,都是由你引着走。你迟早能够改变这天下,你只是自己不知道。”
    他突然松开我,认真地看着我的脸。
    “缘一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我突然想起了这句喜欢的台词,随口改编对他说道。
    “星辰大海……?”他若有所思,嘴角竟有了些笑意。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笑颜,我有点想哭,居然能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
    几天之后,缘一突然提起了我尘封的心事。
    “萤,”他说,
    “父亲年轻时的一位好友在山梨县任职,父亲给他写了一封信。我想去江户看看。”
    一轮朝阳从城池的边缘缓缓升起,而我潮湿的心,也在这日之光辉下,渐渐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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