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富冈义勇的手劲很大,把可依抓疼了,身边一个懂日语的女佣赶紧给可依翻译。
    “风筝上画的都是很美好的东西呀,”可依一脸无辜,“我就觉得你很美好。”
    女佣脸红地跟富冈义勇翻译道,富冈义勇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飞着的自己,呆呆地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可他最终还是笑了。
    第二天他在后花园里练剑,每当想起天上飞着的自己,他就忍不住孩子气地想笑。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新鲜的、不排斥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血的味道了,这样平和的日子美好地像一个梦境。他边走边想,边想眉眼越柔和,柔和得连那些忧伤也忘了。
    他突然觉得可依跟真菰不一样,她很可爱。
    兆丰公园的英式园林里野花开得很灿烂,他突然发现河边盛开了一丛茂密的茉莉花。看着那花,他想了想,就把花割下来给可依带去。
    可依却不在房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或许去放风筝了。他就将花留在了她门口。
    傍晚可依就拿着花找他了,可依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鲫鱼,门口这些花是你放的吗?”
    他迟疑地微微点了点头,他指了指清香的茉莉,又指了指她。
    “送给你的。”他想说。
    “为什么送给我?”可依愈发不解。
    富冈义勇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添麻烦,他的手臂不自然地比划着,一脸尴尬,他甚至想找昨天那个翻译。
    可依看出来他的窘迫和不善表达,她拉着他去厨房找懂日语的佣人。
    “富冈君觉得这些花很好,就拿来送给你。”翻译对她说。
    “为什么要送给他?”翻译对他说。
    “因为觉得你很好……”翻译对她说。
    “你们日本人要是觉得一个人很好,就拿自己觉得很好的东西放在门口对吗?”可依眼睛亮起来。
    “……是。”富冈义勇心里突然又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他就带着这种不好的预感目送可依一蹦一跳地离开,然后回房间像平时擦拭着日轮刀,发了会呆,然后睡觉。天蒙蒙亮的时候,突然被门外一阵喧闹吵醒。
    他带着不好的预感打开门。
    门口放着几朵带着清晨第一滴露水的芍药,一个写着“上海城隍庙”的护身符,还有一只浑身通白的小鸟,在木质的鸟笼里叽叽喳喳地叫着……
    十一
    在富冈义勇第八次敲了敲门就直接推开可依房间又刚好碰见可依在化妆的时候可依终于发脾气,她把胭脂放到一边,板着脸对撑着死鱼眼的富冈义勇严肃地说,以后她没有答应,不许进她的房间。
    从小到大接触过的女性仅仅只有姐姐和真菰还有蝶屋那几个经常冲进他房间换药的富冈义勇懵了,他甚至表情有些无辜。
    “为什么来找你还要等你答应?”他发出了死亡之问。
    路过的女佣一边汗颜一边跟富勇君解释,上海人都是比较保守和讲究个人隐私的。
    “隐私?这有什么隐私?”死亡之问x2。
    女佣都不敢跟可依解释他说了什么了,可依看着他无辜的死鱼眼又好气又好笑。
    “你告诉他,我是上海的女孩子,跟他们那边的女孩子是不一样的!”
    富冈义勇很语塞,很困惑。是的,在蝶舞,他有时去找虫柱的继子蝴蝶忍练习时,他也是这样,虽然蝴蝶忍的笑容很奇怪,甚至有点恐怖。
    半个多月的日子过去了,他习惯了这发达而文化丰富的城市,习惯了这里精致和平的生活,但始终无法学会像上海人一样过日子。
    他是不属于这里的,他和这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而且,你是男孩子,不能随便进女孩子房间。”可依正色道。
    “为什么不能进?”死亡之问x3。
    那一刻可依有了崩溃的感觉。可是崩溃之余,看着面前一脸茫然而无辜的富冈义勇,她又动了恻隐之心。她叹口气,想到他可能是个武士,从男人堆里长大,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应该如何又不应该如何对待女孩子。
    “鲫鱼,”她耐心地、温和地告诉他:“你找一个年纪大的男人,去问问他,为什么不能进女孩子房间。”
    富冈义勇一脸茫然地去了,他去找了向导。一直到第二天,他才回来找可依。他带着翻译,没有像平常那样敲了敲门便横冲直撞进可依的房间,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脸有些微红。
    “对不起,”他轻轻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她温柔地笑了笑,“以后别这样了。”
    可依突然皱着眉纠结了一下,又似鼓起勇气般缓缓对他说:
    “可是鲫鱼,也不是完全不能进女孩子房间。如果跟她交朋友就能进了。是不是?”
    女佣“窃窃”地笑起来,跟富冈义勇翻译,他呆了呆,说:
    “好像是的。”
    “那么,鲫鱼,”可依抬起头来,依旧红着脸却大声而坚决地说,“你愿意跟我交朋友吗?”
    富冈义勇彻底地吓了一跳,一向平静的脸也似是有些发烫,他慌乱地摆着手,说:“不,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可依用“新卡尔登”里最好听的声音,不容抗拒地说。
    “交朋友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富冈义勇整理着自己慌乱的思绪,故作冷静地对她说,其实他的思维已经一团乱麻。
    “我没有随随便便啊。”
    “女孩子一生只能跟一个人交朋友……”富冈义勇越说越心虚,他后悔当初没有跟锖兔取这方面的经。
    “可是我还没跟别人交过朋友啊。”可依大声说道。
    “不行。”他已经找不到其他话说了,坚决地说。
    “为什么不行?我很喜欢你,我也没跟别人交过朋友。”
    “……”
    富冈义勇哑口无言。他习惯沉默,也习惯用沉默反驳别人。可这一次他的沉默并不是为了反驳可依,他真的无话可说。
    “我明白了,鲫鱼,”可依若有所思,黑黑的眼中泛起一层潮意,“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女佣已经有点看不下去了,她翻译起来的声音颤颤巍巍。
    “是的,我不喜欢你。”富冈义勇如释重负,觉得终于找到一个借口下台。他还想接着说什么,但可依已经一跺脚,跑出去了。
    十二
    富冈义勇撒了一个谎。
    一个他自己都不觉得很拙劣,但可依却深信不疑的谎。
    鳞泷师傅一生没有娶妻,兢兢业业为鬼杀队奉献了一生,锖兔倒是经常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他说他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消灭所有的鬼,一个是看到义勇成立一个完整的家庭。
    他从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让他对“完整的家庭”一点定义都没有,他也不明白要怎样去做,他要做的猎鬼,猎鬼,直到了结鬼舞辻无惨。
    他没有精力,也没有想法。
    不是不喜欢可依的。那天向导跟他说完那些话,他想了很久,也许就像锖兔说的那样。她弱不禁风,连他的日轮刀双手都拿不起来,却生机蓬勃,跟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他不是不懂得欣赏。而当她露着两条白皙的胳膊,穿着翡色的旗袍站在他面前,黑黑的眼睛看着他时,他又何尝没有心跳乱拍过。
    可是他们不可能,用全身任何一个细胞去想都不可能。可依的手握着笙箫,握着鲜花,他的手握着日轮刀,握着仇恨。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不能带她走。可是带她走了又能如何呢?日本比上海危险得多,鬼杀队员的安危根本不足一提,那是一个女人的命运如同流星般的世界,根本不是可依能够呆、应该呆的世界。她只属于这片繁华和平的土地。他不禁想起真菰以前养过的花,离开了泥土,即使放在清水的花瓶里,也活不了多久。
    更不可能因为她留下。富冈义勇不可能因为任何人留在这里。上海在他的生命中,只不过是一个不能再短的插曲。命运的海浪将他刮到这里,但终有一天要带他离开。
    富冈义勇做梦都梦见离开。
    鬼杀队产屋敷庭院里的那几棵松树,富冈义勇总会梦到主公坐在榻榻米上笑着,他并非那样刻骨地思念主公,只是因为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熟悉的世界,更是他的命运。
    他终将离开,去京都、大阪、名古屋、新潟、鹿儿岛、北海道……去属于他的舞台中去。
    可是这一刻他只能站在陆家浜的瞭望台上茫然失神。太阳东升西落,人们梦醒梦醒,日子和平得好像指间不知不觉流去的沙,可是他仍停留原地,止步不前。
    他想离开,去完成锖兔的愿望当上柱,柱建立在功绩之上,功绩建立在流血之上,而所谓的流血,建立在鬼的哀嚎,所谓的正义之上。
    有一天他擦拭着日轮刀。刀许久未用,刀鞘上蒙了一层灰。可是鞘中的刀依然明亮,散发着冰蓝色的光。他一遍一遍擦拭着剑身,猛然看见剑身处自己的倒影,便是一惊。
    刀身映出的自己,嘴角眉稍有和平怠慢的气质,可也是那一刻,他看清了年轻干净的皮肤下,流淌着和鬼一样阴暗的血液。
    ——从仇恨的泥土中呵护萌芽的种子,即使生长枝叶迎接着最爱的阳光,体内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幽暗的泥沼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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