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奈说的第一句话,是“パパ”。
    她喜欢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一双眼睛又红又亮,像初生的太阳,单纯阳光没有阴霾。
    甚至一直帅气冷酷的严胜大人,见到晴奈也忍不住抱起她,走到没有人的房间或者院子里,颠着她发出了“嘬嘬”的声音逗她发笑。她对严胜大人的依恋程度甚至不亚于她的父亲。
    她就像新生的希望一样,美好又脆弱,只要几个小时没有看到我,她就会在阿步的怀里开始哭闹,然后阿步就会抱着她来找我,她便会红着眼向我伸出手,用樱花一般娇嫩的唇靠近我的脸。
    她第一次喊“パパ”的那天,缘一正在用街上新买的手鞠逗她玩,她像团子一样慢吞吞地在榻榻米上爬到缘一的身边,伸手,够不到,她软绵绵地挥着肉肉的小手,长了乳牙的小嘴急急地喊道:“パパ……パパ……”
    缘一惊喜地抱起她亲亲,晴奈拿到了手球,“咯咯”地笑着。
    严胜大人在参加完晴奈的满月宴后便离开了,晴奈在他走后还哭闹了几天,好在小孩忘性大。阿步也失神了好几天,后来她便把关注的重心放在晴奈身上了。
    我们在江户平静地生活了一年,缘一对带小孩这件事极其上手,他当柱也有一年多了,虽然在鬼杀队有自己的驻地,他还是一有时间就回到江户的家。
    在樱花凋落的时节,缘一告诉我,要开战了。
    我的美梦戛然而止。
    时间流逝的越多,人经历的便越多,于是开始学会遗忘。
    而美好的东西,始终会记在心间。
    我们准备离开江户的前一天,去看望了后藤源先生。
    他的气色不是很好,行路都要拄着拐杖,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有神,他的脸上不时露出善良无畏的笑容,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老迈。
    他直呼我和缘一的名字,调侃着说:“看来我真的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您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游历了日本那么多年,都没有问题,没想到在江户给大人们看了三年病,便老成了这样,”他顿了顿,说:“恐怕好不起来了。”
    “您不要胡说,您还有荣华富贵没有享受。”我突然有点哽咽。
    他的眼光投向了远方,突然问我们:“萤,缘一,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
    缘一想都没想地回答道:“在京都,您治好了萤的病。”
    “是的,我记得,”他突然正色,“你们身上有些东西,让我记住了一辈子。”
    他说他记得,我却恍惚了起来。
    京都的那段时光忧伤而灿烂,而现在,我有多久没有弹三味线了呢?我有多久没有唱歌了呢?京都那些画过的画,如今又落到了哪里呢?
    画上的那些人,如今有去了哪里呢?
    “你们跟我过来。”他忽然说道,带我们拐过长廊,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和室。
    房间里很阴暗,他点亮了一盏蜡烛,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幅画。
    当他拿下那些盖在上面的布时,我忍不住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声。
    这些画,笔法来自另一个时代,都是我在京都所作后卖给邻居和画馆的,画了村田叔,画了缘一,画了一幅幅风景。这些画我以为已经无地可考了,没想到它们都在这里,被细心地保存了起来。
    “后来我路过京都,发现你们都走了,”他一边抚摸着年代久远的画迹,一边怀念地说,“是不是,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们。”
    他后来又从柜子深处拿出了一个药包。
    他说:“前些年,月彦曾向我讨教医术,本着从医的良心,我虽然花了不少时间让他能够克服一些阳光,但我始终明白,他不是一个善人,”他顿了顿,说:
    “有一天,我想起了萤的话,状似无意地向他透露了青色彼岸花的下落,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未见过他。”
    他把那药包给我。
    “本来只剩最后一味药,他就可以完全克服阳光了,”他说,“我后来想起了萤的话,有时……我也想试试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的心纠结到了一块。
    “拿去吧,”他说,“毕竟,这是你们的故事了。”
    西斜的夕阳照进了屋子,我才想起,是该走的时候了。
    他点头,送我们出去,在门口的银杏树下,他看着我们,轻轻地说:
    “保重。”
    我说:“您也要保重,我们过两天走之前会再来看您的。”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说:“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不介意再过两天的。”
    可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再见到他。
    他去世了,在我们走后的第二天。
    我们整理好行装来到医馆,看见门口挂起了白幡,和附近居民的泪眼。我甚至看到了那个人,他已经披上了纯白的羽织,背上写着大大的<十>字。
    他看到了我,对我微微点头,我放下心来,队长魂葬的灵魂,在尸魂界出身不会太差,后藤源先生已经去了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了。
    我的心里不是不悲伤,更多的是一种迷茫的感觉,仿佛二十多年的喧嚣席卷而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留下了一片悲伤的寂静。
    我开始意识到,有些人已经踏上了离开的旅程。
    我把药包拆开,夏夜清凉的风吹过,把药粉扬起,旋转,最后化为了乌有。
    山上的风吹了起来。
    我们在清晨离开了江户,在大多数人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时,我最后一次从山上看着江户城,日本最繁华的地方。
    我远远地离开了他所在的地方,向充满肃杀的鬼杀队走去。
    在一阵跋涉和晕眩后,我们抵达了鬼杀队的总部,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这个宛如世外仙境的地方,还是让我恍惚了起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们先去了缘一的驻地,却发现他在这儿建了一个和江户的家差不多的房子。
    阿步带着晴奈回房间歇息,缘一去了产屋敷世哉那里,我跟着他第一次来到了产屋敷家,第一次看到了熟悉的庭院,我忍不住淡淡地笑了,产屋敷夫人走了出来,我和她寒暄着,透过乌纱,我看到她的眼睛还是那样黑白分明,容不下一丝邪恶,也看不见一丝悲伤。
    过了一会,我看到椿寿郎走进了庭院,他向产屋敷夫人行礼寒暄着,期间他的目光两次扫过我的身上,却完全没认出来我是谁,让我不禁怀疑难道产后身材走样了?
    “炎柱,你看这是谁。”产屋敷夫人突然把话题转向了我。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把乌纱笠取了下来,露出了脸庞。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惊喜。他走了过来,忘记了身边还有产屋敷夫人和其他人,他握住了我的肩膀,惊喜地喊道:“萤!”
    已经习惯了椿寿郎喊我姐姐,此刻我竟然觉得有些不自然,我看着他欣喜的模样,想想就释然了。
    他已经比我高一个头了,二十一岁的青年,一身火焰般的羽织包裹住黑色和服下健壮的身体,我已经看到有几个鬼杀队的女孩子偷看他了。
    “好久不见了,椿寿郎。”我淡淡地笑了。
    当年椿寿郎回到鬼杀队后,没过几天便就任炎柱。一个月后,他把一位叫“永子”的少女娶回了家。
    我见到了永子,她看起来比阿步小不了多少,却十分柔顺、内向,我觉得她和椿寿郎的坚韧、外向的性格互补了。
    她抱着一个男孩走过来,我眼睛一亮,转头看向椿寿郎。他微微点头,有些复杂地说:
    “……我的儿子。”
    她打了声招呼便回到了屋中,偌大的宅院,几乎没人感受到她安静的存在。
    “叫什么名字?”
    “景寿郎。”
    我一愣,“景”的发音和我的名字是一样的。
    “你这样做,对不起永子。”我责备道。
    他闭上了眼睛,后又睁眼,看向浩无边际的天空: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一生过去,总是想任性一次的。”
    我说:“……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下,后来执起我的右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夏天的风吹起了他额前的两束金发,我摸到了一片深色的痕迹,和缘一的斑纹很像。
    他苦笑道:“缘一君没有告诉你吗……觉醒斑纹的人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
    “缘一君……会在明年死去吧。鬼杀队很多人都开启了斑纹,我们决定在秋天,围剿鬼舞辻无惨。”
    我想起来了,因为缘一特殊的体质,我几乎忘了鬼杀队员开启斑纹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事实。我从未对鬼杀队的未来感受过特别的担忧,但这一次,椿寿郎的话深深地击中了我。
    椿寿郎送我回到了缘一的驻地,他接过阿步抱来的晴奈,宠溺地看着好奇的晴奈,甚至发出了滑稽的声音逗她发笑。
    “等以后晴奈长大了,不如嫁给景寿郎吧!嗯!很好很好!”他突然激动地提议着。
    我无语,看着挥舞着小小的手臂和椿寿郎玩举高高的晴奈,说:“随缘吧。”
    历史注定是男人的舞台,我在鬼杀队无聊地生活着,去参观了蝶屋,去主公家看庭前那棵长得还没有我高的小松树,闲暇时,我去找永子聊天,问起婚后生活怎样,这个从深闺中长大宛若金丝雀般的古典女人,用最平静的语调说:“也就那样吧。”
    “那样是怎样?他有没有欺负你?”我问道。
    “旦那很好,我也很好。”她的眼中平静无澜。
    直到后来我才听说,他和炼狱夫人相敬如宾,很少回到炎柱的居所。他渐渐沾染了些烟花的气息,在花街流连忘返,却很少专情于特定的女子,天一亮便像鸟儿一样飞出了栖息的巢。
    一想到他那一句“任性”,我便消去了指责他的念想。
    有一天,我准备带晴奈去后山玩耍,碰到了一对像洋娃娃般的孩子,一个白发白眸,一个黑发白眸。
    “我的孩子。”一个身影从大树后面走了出来,我一眼便认出,这个绝世无双的男人是产屋敷世哉。
    “好久不见了。”他笑着说。
    好久不见,只是遇见、告别、再相遇、在道别的重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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