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来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卷起了死霸装的衣摆,纯洁的白在漆黑的布料上格外刺眼,雪花落在了男人黑中泛红的发上,红眸凝视着眼前男人沉静的蓝眸,微微抿唇。
    缘一抬手,却没有拔出斩魂刀,而是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饭盒。
    “……萤在时,经常做这个,”刻着鲤鱼和娃娃图案的木制饭盒看起来古旧极了,边角被细心地涂上蜡,他摩挲着饭盒,轻轻打开木盖,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米饭和鲑鱼萝卜,显然是刚做好的,
    “吃得多了以后,缘一也喜欢上了这个味道,”他喃喃,“究竟是什么魔力呢?”
    义勇看到饭盒微怔,眼里的肃杀之气散去,抬眼看向缘一。月亮从云层后探出来,月光落在他的眼里,把那一双红眸照得愈发通透,仿佛红宝石的双眸,在月光下静静倒映着世间尔虞我诈、光怪陆离的一切,毫无保留。
    “因为真的很好吃,”义勇看向天上的月亮,答道,“让我想起了家的味道。”
    再怎么想起家的味道,他们已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即使没有了家,仇恨和爱情却被淋漓尽致地继承下来。
    “你不恨我吗?”义勇突兀地问道。
    缘一盖好饭盒,看向义勇高而略有些消瘦的身影,和他身为十番队队长格格不入的忧郁神情,目光落在身上,想着不在这里的人。
    大雪就这么下着,把青瓦铺上了一层白,他们站在两端,谁也不想往前跨一步。
    “……不,”缘一露出温柔的笑,“而且,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为什么?”
    “你的眼睛太干净了,所以注定无法承受世间的很多东西。”
    义勇静静看了他许久,说:“可我已经来了,而且你……也是一样。”
    缘一继续笑着,笑容有些惨淡:“一样又如何呢,最终……我们还是不一样的。”
    义勇有些不解,他以为缘一会和他设想的那样赶尽杀绝,明明得到的情报是如此,为什么眼前悲伤的男人既不攻击,也不责怪?他和萤的关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可眼前萤的丈夫没有一点想要伤害他的意思。
    “你别这样,”义勇忍不住劝他,“不管我们怎么样,最后做出选择的还是萤。”
    他深深地叹息:“缘一什么都能看懂,却终究离不开萤,无法去破坏她誓死守护的东西。”
    雪覆盖了他的肩,义勇倒退一步,萤……竟然会守护他吗。
    他想起那天庭院的秋千上,黑发清丽的女子向他乞求:“死神先生接下来要去哪?我送你走一程吧。”她抓住了他,问道:“以后,还能相见吗?”
    那时,他的心乱了,现在,他的心更乱了。他几乎无法呼吸,放在心上的女人在最美好的年华用死亡定格,把他的心也偏激地定格在了四百年前,他懵懂的爱情活在标本盒里,此刻激动地鲜活起来。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灵力波动,义勇敛下心神,再次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了迷惘和难过,反而充满了压抑久之后的释放。
    他抬起双手开始吟唱:“继国君,谢谢你。”
    看来时间到了,缘一收起从现世晴奈的遗物里找到的饭盒,悲伤的红眸看向他,积郁已久的愤然终于爆发:“你不打算反抗吗?”
    义勇摇头:“光凭我一个人是无用的,况且,”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般笑起来,笑容无限温柔,
    “我已经得到答案了,现在,我要去完成它。”
    他发动的不是攻击性的破道,也不是制伏敌人的缚道。继国缘一没有拔出斩魂刀,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既然他爱人,他就不会杀人。远处市丸银的灵压越来越近,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义勇发动禁术,不动也不说话,凭空望着白光逐渐笼罩他的整个身体。
    不管他还是义勇,谁也没办法对萤珍视的人下手,这难道是爱情最残忍也是最温柔的惩罚吗?
    漫天的雪将夜晚染成白昼,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从天荒到地老到时间,白光逐渐散去。星星沉了,北风停了,三个人之间的小小孽缘,也随着他的离去了。
    雪瓦上只剩他站在一端,像是活到最后的胜者,也像是被抛下的败者。
    风又起了,冰冷的雪花滴把他的长发弄得更湿,滴在他额头的斑纹上,漆黑的夜幕上扯出白色的细线,像义勇的背影般冷清落寞。
    继国缘一突然发现义勇留下的空荡荡的死霸装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犹豫地走上前,弯下腰拾起,发现一颗黄色的纽扣。
    这枚纽扣他在熟悉不过,萤死后整理遗物时,他也曾在她的怀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纽扣。
    他不由得愕然,片片雪花落在他的手心,却怎么也埋没不了纽扣,他抬头看向天际,面前的鹅毛大雪,却和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雪花融化在衣物上,成了雪水肆意流淌,仿佛横滨汹涌的大海向他拍打过来。他似乎能够感觉到,手里的纽扣,正在一点一点发光发热。
    “义勇,你去找她了吗?”他喃喃地问。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风吹来,带着雨丝吹散了他束发的发带,也吹落了一地的寂寞。地上义勇的队长羽织在风中挣扎,像一只不屈服的白鹭,正在向他微微颔首。
    十二
    继国缘一开始寻找。
    富冈义勇消失的第七年,是他在现世寻找的第七年。
    护庭十三番都知道九番队副队自从好友失踪后一直郁郁寡欢,就连总队长也难得批准了他往返现世,毕竟这个男人自从进入静灵庭的一刻,在无数人的眼睛里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这几天是现世祭典最热闹的日子,太阳升起时,他熬夜处理完公文,收拾好了义骸,独自前往黑腔,剩下的事队长会处理好的。
    进入黑腔前,他回头,发现许久未见的新队长冬狮郎站在不远处凝视他。
    白发少年没有像往常那般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只是把头别向一边,又深呼吸走到他面前,祖母绿的双眸对上他深邃的红眸说:“富冈队长,到底去哪了?”
    “冬狮郎,”缘一温柔地唤他的名字,仿佛是他的弟弟,“不要怨我们,世间上太多无常,有时候放手离开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只是确信地问一句:“那你也要离开吗?”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银杏叶轻轻落在缘一义骸的红色和服肩上。
    “我不会离开,”静灵庭的晨钟响了起来,缘一静静等待钟声敲完,说,
    “缘一哪里也不会离开。”
    说完,他毅然转身,迈进了现世的万丈红尘。
    人间无限好,何日君再来?
    华丽的祭典热闹地举行着,继国缘一有些不适应人山人海,这里鹫宫神社是埼玉久负盛名的胜地,他抖了抖肩,拂去方才坐在男人身上小孩洒落的碎糖。
    这是他头一回来埼玉地区寻找,冷静麻木的红眸在无数张脸中逡巡着,哪一张都不是他心中的模样。祭典即将尾声,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心灰意冷,他从关西找到关东,这是最普通的一站。
    当他回头时,拥挤的人群突然四散开来,绕着神社的鸟居形成了一个圈,空荡荡的柱子旁坐着一个小小身影。
    上天放逐了他几百年,终于眷顾了他一回。被人群隔离开的小女孩穿着粉嫩樱花图案的和服,跌坐在地上低泣,这对他来说有如禁地一般的画面,他曾在梦中描画了无数次。
    凭借他出色的视力,很快就穿过她再次见到义勇年幼的模样,正在焦急地拨开人群喊着——
    “织姬!织姬!”
    那一刻,他什么都懂了,更恨不得把生前死后两辈子的温柔都挥洒在她身上。握着她的手,由晨曦至黄昏。他顺应了自己的心,浑浑噩噩地走了过去,跨进了无人踏入的圆圈,轻轻抱起了她。
    继国缘一怔怔地看着她怯生生的小眼神,只对他说话,只对他哭泣。几百年的岁月仿佛不复存在,时间在怀里的温暖中凝固,一分一秒都长如永恒。
    “别哭,织姬。”
    修长完美的手指轻拭她圆润的小脸,她才止住眼泪,透过迷朦的眼看到他陌生的脸。
    他揩去了她的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我叫,继国缘一。”
    将近五百岁的他,抱着五岁的妻,一步步朝他的百年老友走去。他的面容温柔依旧,心中想哭,依旧哭不出来。他轻拍怀中女孩稚嫩温热的背,感受小小温暖的体温,仿佛什么也没有思考,思绪却又翻飞过一番沧海桑田。
    ……
    “不然织姬认为,像缘一这样的神明,降临世间,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小女孩仰头看他,不满地撅嘴:“缘一先生,你拥有那么多,又何止那一点?”
    他抚摸她小小的头颅,柔软的发轻刺得他心软:“老天是给了我很多,可这些都不是缘一想要的,缘一想要的,始终求而不得。”
    她黑曜石般的双眼眨呀眨,好奇地看着他说:“也许你求的就在身边,只是你一直没有发现呢?”
    继国缘一淡淡地笑了,看着不远处跑过来的瘦小挺直的蓝色身影,恬静的月光照出他寂寞的脸:“也许吧。”
    炭吉说得没错,这样爱着,天上的神仙也会羡慕他们。
    他枯竭的温柔随着女孩的笑颜苏醒,将今生的缘分珍藏了多年,然后重温故梦,终于握在了掌心。
    他还有很多时间,陪她长大,然后再将她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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