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治中。”“下官在。”
    “假使你有一只鸟,你极是欢喜她,然你将她宠着,她却不欢喜;你将她放飞,你又不满足。你当如何。”
    岑随愣了一愣,看向国师。只见他仰目眺望,沉静优雅,清冷面庞似透着一股淡淡的惆怅。
    以岑随待人接物的经验,国师这番话必定另有所指。他本是睿思巧辩之士,多少能猜度一些国师话里的深意,便忖度地回答道:
    “以大宗师这般造化脱俗之人,难道便不能令这只鸟去而复返?人初生时不知世事险恶,有时人看那山,不过是空中楼阁,海上宫阙,待它飞去海的一段见识天高地广,大抵才会想起主人家的好罢;倘若它想不起来,这等鸟儿,不要也罢。”
    这番话说出口,果然,令国师骤然收神,他回头,淡淡看向岑随一眼。
    岑随恭敬地揖身,将头埋低。片片银杏黄叶飘洒院中。
    放飞她,让她走吗……
    国师陷入了深思。他不是不知道禁锢的专横与残忍,可是有时候他宁可囚禁她一辈子,也不愿意她飞向外面,折断了翅膀。倘若失去了她,他承受不起那份孤独。
    夜里,国师将从岑随处借取的风物志给顾柔,她果然很喜欢,捧读爱不释手,甚至央求他晚一些熄灯,让她多读一会儿。
    国师原本是想答应的,他躺在一边,看她坐着读书的侧脸,清丽美艳,带着求真和痴迷的眼神……他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同她一般痴迷。
    他忍不住了,伸出手拿掉她的书,把她压在柔软的床被中。此时秋凉天气,床被添厚了,格外松软和舒适,将两人柔和包裹。他抓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紧扣,开始沦陷。
    他们之间越来越契合了,不需过多言语,便能寻得对方最心颤的位置,他一遍遍亲吻她的脸颊,他的小姑娘还是很爱哭,难受也哭,舒服也哭,仿佛是水做成的,每一次的挤压,都能从她身体里压榨出一部分汁水,她整个人温暖湿润。
    “卿卿。”他抚摸她的小脸。“大宗师,我害怕。”“不怕,有我在。”“我害怕……”
    顾柔痛快放肆地在他怀里哭,他说过,在他面前,她可以尽情地哭泣。她近乎狂乱地拥抱他,语不成调:“我害怕有朝一日,您发现我不过是一具……空壳……”
    “你不是。”他的小姑娘,有血有肉,有心有魂,没有一件是他不想要的。他强力地促使她去感受她的存在,赋予她一些东西。
    最终,她倒在他怀里,终于放声哭泣:“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人,想要跟上你的脚步是多么的难。我好害怕啊,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大宗师。”
    她大抵是无意识地说了这句话,然后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然而这句话,却使得他彻夜难眠。
    ——他突然觉得,她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了。她的心脏如同漩涡,在疯狂吸纳更多的细流,她拼命寻找着一个真正的灵魂,重新装填心灵,打破肌体,重塑骨骼,在痛苦中反叛,在痛苦中新生。
    第123章
    白露过后,朝廷军在当地收割晚稻一结束,国师便命令军队朝西南进兵,登上云贵高原,当军队抵达延江水和沅水上游之间的牂牁郡境外,此时已邻近中秋。
    从处处丹桂飘香的武陵郡来到此处,已是整个大晋版图的西南极端,思乡的情绪难免一时传染。于是,只要呆久一日,不光是大军的粮草,士气一时也颇成了个难题。
    国师晓得,必须尽快进兵,一举拿下云南门户牂牁,然后直取益州郡。
    国师需要进兵攻城,大军在牂牁郡治且兰城外包围驻扎,修建攻城工事,着白鸟营先行入城,探清敌方兵力部署。
    于是,所有的压力全部集中到了前线哨探白鸟营的身上。然而,冷山不断向城内派入斥候,却要么石沉大海,要么重伤而归,均只能在城池中徘徊,无法进入敌军守城部队兵力部署的营寨。上一回他亲自领着老兵溪汝光潜入,却被敌方的斥候部队发现,一路逃出城,追赶他们的斥候骑卒似乎服用过铁衣这种药,铜皮铁骨百毒不侵,他们费了好一番周折才生擒对方回来,溪汝光受了重伤,只怕要养伤很久一段时日。
    这一回再去,冷山发现除了一个新兵向玉瑛,他居然没有更多的人选了。
    以前周汤在,他轻功好,带上合适,然而如今他不在了;阿至罗功夫各方面均衡,只是胡人长相,又兼皮肤黝黑,一进城就等于招揽围观的调教动物;孟章虽然条件都符合,然而白鸟营总要留一个人坐镇指挥调度其余的斥候。
    冷山正犯愁,前任太守杨琦来给他支招了。
    杨琦虽然被国师褫夺了太守之位,然而他内心却松了一口气,他晓得自个能力不足,上次守城战役,把他吓得六神无主,能够不杀头他已经谢天谢地,于是这会儿卸下重担,心态反而放得很平。他晓得冷山发愁的原因,便好心建议道:
    “上一回元中深夜穿过敌围登城,身后带了两名斥候,我见其中一人身手敏捷,会舞白练,攀岩走壁不在话下,若是带上她,岂不事半功倍?”
    杨琦指的是顾柔。冷山听到她的名字,一时地沉默。
    他压下了且兰城的路观图,想起了常玉一般的顾柔。不晓得她度过了魔障没?也好,常玉那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活在酷烈的战场上,他们应该属于在太平年代,远离剑影刀光。
    他剑眉微蹙,回应杨琦道:“这人现在调动了,不大方便。”
    “啊,”杨琦惊讶,“那真是太可惜了。”
    顾柔随军队行军驻扎,和宝珠等侍婢们住在后方县城内的行辕,她照旧和姑子们一起替士兵们缝补浆洗衣裳,这样也挺好,至少兵营之间相隔不远,她常常能瞧见白鸟营的熟人。
    就比如这日,祝小鱼哼哼着鼻子跑过来找她,说自个在邹雨嫣那受委屈了。
    顾柔笑问她又为什么吃邹雨嫣的排头,祝小鱼道,冷司马在北军内部急征轻功好夜视好的兵,如果征不到,便要去各地调集白鸟营的老斥候。她自告奋勇去报名参加,被伍长邹雨嫣一顿训斥:“就凭你这笨头笨脑的,四肢再发达也不敢带你,还怕中途给你连累了坏事!”
    顾柔劝慰:“邹伍长说得对,你经验不够,还得再历练历练。”
    “伍长,你和俺同时进的营,可你总是样样干得好,俺太笨了,”祝小鱼对自己的笨有了意识,很是失望,“他们都说你在就好了,又可以教我,又可以帮忙。对了,听溪大哥他们说起过,其实最合适这趟任务的人选就是你,伍长,你伤啥时候好?”
    顾柔听得一怔。想起方才小鱼说冷山要从北军内部征,从外部斥候调;可见他的形势已经十万火急。先不说从内部征来的别营士兵,不熟悉白鸟营的行动习惯;光是从外部调人,就要花费五天乃至十天半个月,这大军的粮草怎么等得起?
    祝小鱼回去了,顾柔却久久不能平静,夜里,她反复地思忖着这件事,最后,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面朝着国师:
    “大宗师,您睡着了么。有的话,我晓得你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一说,假使这让你不高兴了,你随时可以打断我,只是我盼着您能听一听,这话我想了很久,您让我讲一些成么。”
    国师平躺着,手臂让她枕在颈下,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闭目养神。他的侧脸轮廓看起来恬静又清雅。
    按照她的经验,他应该没睡着,只是介于想回答和不想回答之间。于是继续道——
    “我小时候,在青盔巷长大,后来搬到葫芦巷,这您是知晓的。那时候,我爹的朋友故旧们都散了,不再有人登门,逢年过节也没有亲戚往来,只有我跟阿欢。我虽然没因为这个活不下去,但伤心失落总归是有的,我想那是我头一回见识到人情冷暖了,我小时候总归觉得,人心都是有些冷漠的,每个人活到最后,终归会为了自己。所以韩丰对我有点私心,我倒觉得,人人皆是如此,换一个人,未必不如是。故而对他期望不高,也分外宽容。”
    “后来,我有幸遇着了我师父,他教会我功夫,一点谋生的本事,我跑了江湖,看了更多世情险恶人心冷暖,我虽然也没有因为这些受过大伤,但更加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全心全意肯为别人付出的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世间常态。”
    “再后来,我遇见您,您对我真好。我头一回晓得我也是可以受到如此的宠爱;您也是我最在乎的人了。那时候我想,正因为我俩倾心相爱,才会无私无求。”
    “前段时间,我进了白鸟营,我看见那些人为了别人的生死,甚至是素不相干的人,付出自己的生命。我开始想,他们之间有像你我那样之间深刻的感情么,没有的,可是为什么有的人就是可以为了别人去付出?翘儿和贞娘是这样,周军侯是这样,冷司马也是这样。我刚刚看透自己,想要活个明白,所以才要出去,不这么做,总归觉得对不起为我们死的周军侯,他有老有小,却为了刚刚认识的雷亮他们死了,你说,他图个什么?您说众生都是蝼蚁,可是我就是那样一只蝼蚁,我是太幸运够着了您,可是够不着的人太多了。是您让一直蝼蚁看清了自己,我想做个完整的人,像您一样。”
    见他不语,她心中有些微微难过,思忖着方才所言,是否过于反叛,使得他不快了:
    “大宗师,您别恼我,您不爱听我就不说了。真的,方才那些话……就当我一时胡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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