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一想, 便道:“阿至罗虽然是汉人养大,骨子里是汉人;可是他毕竟也是胡人种, 看见我们军队那样屠杀胡骑,他心里必定不好受。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了解他,看他的长相,汉人将他当胡人看待, 胡人将他当汉人看待,他没有归属依托, 生活得一定很痛苦。”
    向玉瑛抬起头来, 诚恳地望着顾柔,神情似有所悟。
    顾柔道:“所以,解甲归田对于他而言是种放下,亦是解脱;何况他和他的汉人阿妹相亲相爱, 可以抛开世俗偏见长相厮守,不失为一件幸事。”
    她提到“长相厮守”四个字, 使得向玉瑛的眼光又黯淡瞬许。
    “你说得对,”向玉瑛道,“这次北征,我们纵马追击到塞北荒漠中去, 遇到了羌族人的后代……当时我想,他们杀我们的父母孩子, 难道我们也要同他们一样?可是留着他们的血脉,杀戮他们的先祖,只会让仇隙越结越深刻……小柔, 我看到那些孩子终有一日,当大晋朝不再那么强大的时候,这些孩子会长大,带着仇恨回来。”
    顾柔点头,拨弄了一下碗里的茶。
    “玉瑛,你过去在家中读过经史吧?读了这么多史,难道还不晓得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历史必然么?人的生命是一滴水,历史却是一条长河,一滴水无法改变河流的流向,咱们唯有独善其身,保持自身的干净和清醒,随方逐圆吧。”
    向玉瑛醍醐灌顶,长吁一口气,像是在努力消化掉顾柔这段话。
    半响,她也举盏轻轻啜了一口茶。“小柔,你现在看得真通透。”
    这会儿,茶有点儿凉了。
    向玉瑛叹息:“我报仇了,但是,什么也都没有了,我开始糊涂起来,也开始明白起来。”
    “一定还会有的。不过是一同走了一段路罢了,勇哥以后,你定会再遇见别的人。”
    “小柔你说得对,我要继续走我的路,”向玉瑛低头长吟,终于在长日的沉闷压抑以来第一次展颜,“我要做将军,做大将军。”说罢为自己刚刚找到的这个念想莞尔。
    “大晋朝第一个女将军?”顾柔重复着她的话,点头,“那必是名垂青史的事迹了,但愿我有儿孙能替我见证这段青史。”两人相视而笑。
    ……
    倒春寒过去,洛阳城内桃花盛放,行人都换了倜傥春衫。一大早,街头贴告示的墙根就挤满了服饰鲜艳的围观人群。
    “臭娘们你踩我脚了!”“卖鱼的给我闭嘴,大字不识一个靠边站。”“告示上说的什么呀,是不是又要减免税赋了?”
    一识字的老学究从人群众走出来,看了一眼那告示,转身对众人道:“这是圣旨颁布下来,要封慕容家的女君为一品诰命了。”
    “哇……”众人哗然,然后瞬间作鸟兽散。“切,一品诰命是什么,可以吃吗。”“还好不是抽壮丁,我小儿子终于可以在春天成亲了,明年冬天我就抱金孙!”“听说诰命夫人很值钱的,值多少钱啊?”“管他呢,不如去看春台班的新戏啊。”
    ……春去春回,洛阳的一切仍如往常。
    顾柔入宫受封领赏,仰仗丈夫的功劳,她领了这一品诰命;徐皇后待她分外亲切,留她在宫里用膳,午后还一同去御花园小憩。徐皇后跟顾柔问起许昌古代名人典故,所幸顾柔都有接触一些,全部对答如流,顺带还说起邱世钊上门挑衅之事。
    徐皇后父亲便是做学问的,她出身书香世家饱受熏陶,生平最敬惜和自己一样博闻广学富有才华的女子,最瞧不上那些华而不实的做作之人,一个云飘飘已经令她倒足胃口,而如今见到顾柔,看她虽然出身市井却谈吐不俗,便显得欣赏有加。又留顾柔看了一会儿牡丹花,同她闲聊几句牡丹种养之道,顾柔也能现学现卖把从顾欢那听来的一些门道和徐皇后分享,果然使得她频频露出微笑。
    徐皇后赐了顾柔一盆玉楼春,顾柔称谢,徐氏随口问道:“听闻沈太医同你是旧相识,那过去她也为你诊治过么?”
    听到沈砚真的名字,顾柔怔了怔,道:“是,命妇过去在药王谷负伤,全仗她妙手回春救回。”
    皇后笑道:“那可真是再世女华佗了。”
    送走了顾柔,时辰已近傍晚,夕阳无限好,给满园名贵的牡丹花镀上了一层金辉,可惜却有些美人迟暮的萧条意蕴。徐皇后看得出神,脸上笑容渐收。
    “娘娘,看来这慕容家的顾氏,倒还算个有见地的安分之人,不似传闻中的市井之徒。”
    “见地,安分?”
    徐皇后冷冷一笑。身边嬷嬷脸色迷惑不解。
    “你没有听见她方才说什么吗?‘昔许由让天子之贵,市井小人争半钱之利,’”徐皇后面色闪过阴郁,“皇上乃真龙天子,继承大统乃天命注定,岂是她慕容氏让出来的?”
    嬷嬷恍然大悟,义愤道:“这慕容氏真是恬不知耻!”
    “这还不算,”皇后凉声凉气地拨弄尾指道,“她和那个姓沈的妖孽关系匪浅,不晓得弄进宫里来有甚么企图,可皇上已经被那妖孽迷得五迷三道魂儿化的,足半月不曾来坤懿宫了。”
    “娘娘放心,太医院那边已经派人盯着了,量她也不敢兴风作浪。”
    ……
    顾柔回到府中,便有沈砚真从太医院前来造访。
    自从沈砚真进入太医院以来,便如之前承诺冷山所言,一心投入铁衣配方的修复中去;同时,她的到来给后宫的女宫人们带来了便利。过去一些不便由男性大夫看诊的毛病,如今也不需要再憋着了,一个月前后宫的萧夫人月信忽至,血如山崩,腹痛难忍,沈砚真去看了看开了方子,调养一个月,果然好了许多。萧夫人还专程派贴身宫人来同她道谢。于是沈砚真的名声在宫里传开,妃嫔遇到病痛都寻她断症。
    渐渐地,消息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也不喊别的太医了,专门只叫沈砚真。
    可是,皇帝这毛病未免也太频繁了些,今日说头痛受风了,明日又倒是喉咙肿痛了,再过两天腰痛胳膊酸,到后面演变成早上手痛,晚上脚痛,沈砚真不得不在太医院和内宫之间疲于奔命。
    她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对皇帝的用心一清二楚,只是不点破罢了。
    相反地,她凭借皇帝这份特别的“信任”,向他请求外出的机会,皇帝准允了。
    沈砚真第一个来见的人便是顾柔。
    两人回到葫芦巷老宅,一起在顾之问的灵前上过香,顾柔问沈砚真铁衣配方的修复程度。
    沈砚真道:“铁衣是不可能被修复的,师父钻研他用了十年,而我至少也需要十年,但我可以向你和师父保证,就是再给我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铁衣也决不可能再重现于世。”
    顾柔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算沈砚真能够修复铁衣,她也不会那么做。
    “敷衍下去,会不会有危险?”顾柔踌躇,“天长日久,只怕皇上耐心有限……”
    沈砚真温和秀丽的眉眼掠过一丝世故:“不会的,自古以来君王求仙问道,寻求长生不老,有哪一个成功过?可是从未见他们归罪那些道人方士。人只要还有贪欲在,就容易被蒙蔽,就让铁衣强国的这个梦,一直做下去好了。”
    还有一个原因,沈砚真没说。
    云晟倒台以后,皇帝后宫没那么多忌惮了,也不怕云飘飘,他也敢放心宠幸几个喜欢的美人;可就是太医院的沈砚真,他几次试探沈砚真表示亲近之意,均被她搪塞拒绝,皇帝虽然恼火,可是忌惮于铁衣的诱惑,不敢对沈砚真太过紧逼。何况,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云晟斗完,国师和国观的声誉在大晋国上升到了空前的地位,甚至民间开始出现了以宗教治国的呼声。
    加上旧王公世族与日扩张的财富和势力,给经历战祸亟待修复的帝国造成的沉重负累。
    这让素来富有危机感的皇帝认识到,他不能再抱着黄老之道留下的桎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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