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咔嗒。
    金属烟匣在邝游手中一下下打开又合上,清脆的响声敲打着梅妍的心,让她感到既心虚又愧疚。
    “邝总……”梅妍咬咬嘴唇,又小声喊了句:“师哥,我……”
    “这有什么,鸟择良木而栖,有更好的发展就去呗。”邝游没所谓地把玩着烟匣,甚至还冲梅妍亲切地笑了笑:“那边给你开的工资待遇不错吧?”
    梅妍红着脸站在原地,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什么时候走?”邝游抬眼问。
    “他们让我后天就到岗。”
    “走吧,别有什么顾虑。”邝游点了支烟不慌不忙地抽了两口,开口道:“放心吧梅,我不怪你。义不守财,仁不经商,换作是我也会跟你有同样的做法。”
    “师哥……”
    邝游笑笑:“你看师哥现在这情况也没什么东西能送你的,就祝你日后能披荆斩棘,战无不胜,早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邝游说完,从真皮沙发上起身轻轻拍了拍梅妍的肩膀,而后与她擦肩离开了办公室。
    关门的瞬间,邝游脸上强行维持的笑容便瞬间褪去了。他有些颓然地穿过香奢里空荡的长廊,路过庭院时发现原先种植盆景的地方已生出了些许杂草。过不了几日,这里将再不属于他了。
    回到房间,邝游反手将门锁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玄关的玻璃窗斜照进屋里,落在还没来及清洗的咖啡杯上。淡淡的咖啡香气混杂着烟草的味道让近几日根本就没怎么吃饭休息的邝游胃里一阵翻腾。
    他咬牙拉开抽屉想找粒止疼药,却发现最后一片也在不久前被他吃完了,并没有人记得帮他及时补充。无奈,他只能又打开烟匣用嘴叼了根烟出来,靠在沙发上尝试用尼古丁镇痛。
    烟抽着抽着,邝游就有点儿想笑。不得不说,他那帮子所谓的合作伙伴都是个顶个的合格商人。往日见他发达时,争相与之称兄道弟,恨不得分分钟要跟他歃血为盟。而今见他落难了,一个二个就开始对他敬而远之、避门不见,谁都不想跟着惹一身骚,高度贯彻了那句“仁者不商”,可谓相当之优秀。
    但邝游不怪他们,在他眼里做人跟做事儿本就是两码事,有时候“不做人”的反而就能成就大事。实话说,他从意识到不妙的那天起就没寄希望于别人。毕竟从小他打心底就没什么合作意识只有胜负成败,一步步走到今天不论成败,也都是凭他一己之力。
    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家门口有片林子。里边儿住了只野狗,方圆的小孩儿都怕它。
    那天,刚搬来没多久的他被别的小孩儿骗进了林子,当野狗狂吠着朝他扑过来的时候,他真的吓坏了。记得那时候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成功把他爸叫过来了。他本以为爸爸会救他,但事实却是他爸冷漠地扔了根棍子过来,让他自己看着办。
    要么是狗赢,要么是他赢。危险时刻没有人会帮你,能靠的只有自己。
    他眼睁睁看着他爸袖手旁观,这边的狗已经流着口水对他呲出了尖牙。那一刻除了恐惧,更多的则是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孤独……
    没有人、没有人……邝游睁开眼睛,伸手去够茶几上搁着的半瓶红酒。就着酒瓶,他把那瓶平日里总舍不得喝的酒全部灌了个干净。
    要么是狗赢,要么是他赢。
    眼下,怎么看都是生活这条恶犬赢了。
    ……
    屋外响起敲门声,邝游目光一窒,说了句:“哪位?”
    他有个特殊技能,就是哪怕自己此时看起来再狼狈,也能通过控制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阿游游,是我。”
    顾岛。
    邝游紧绷的身子瞬间放松了下来,他用手将额前的碎发撸到脑后,往沙发上一仰:“我在午睡,有什么事儿晚上再说。”
    屋外的人顿了顿,继而像是没听懂似得再次开始敲门。
    “阿游游,我是顾岛。”
    邝游长叹口气,自知要是现在不去开门,这人势必会就这么没完没了的敲下去。他咬牙用手按着胃,撑着沙发背站了起来,走到玄关打开了上锁的房门。
    见到邝游,顾岛将眼睛弯成了月牙。他轻车熟路地一闪身钻进了房间,将手里拎着的饭盒放在了茶几上。
    顾岛:“我给你带了小笼包,可好吃了。”
    一听小笼包,邝游胃里又是阵翻腾。在顾岛面前他也懒得掩饰情绪,随随便便往床上一靠,闭着眼懒得理他。
    顾岛掰开一次性筷子,夹了个小笼包放在邝游脑袋顶上逗狗似地晃,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结果不小心一个手滑,小笼包直接掉到了邝游的脸上。
    “我操!”邝游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你到底想干嘛,还嫌我不够惨是不是?!”
    顾岛见自己玩儿脱了也十分不好意思,赶忙将小笼包从邝游床上捏了下来,又抽过几张餐巾纸使劲儿撮着被油弄脏的床单。
    大概是嫌捏着包子不方便,顾岛毫不嫌弃地一口将包子塞进嘴里,边哈气边咀嚼。
    “是真的好吃,我排了好久的队呢。”顾岛腮帮子鼓鼓,含糊不清地说。
    被顾岛这么一通操作,邝游觉得头更疼了。他胡乱将弄脏的被子往边上一掀,按着胃坐在沙发上。
    “包子哪儿买的?”
    顾岛眨眨眼:“迎客来。”
    “……”
    邝游烦躁地将饭盒往顾岛手里一扔:“出去吃,我闻着犯恶心。”
    顾岛使劲儿吞咽了下,咂咂嘴道:“你是饿心慌了吧?要不你还是先尝一个?”说着,他又拿起筷子夹了个小笼包要往邝游脸上凑。
    邝游一把将饭盒连同顾岛手里的筷子一齐打翻在地,神色冰冷:“我让你,滚。”
    顾岛有些被吓到,愣愣地看着眼前满脸写着要杀人样子的邝游。
    虽然在平时相处时,邝游也总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但对他说“滚”还真就是第一次。
    在一阵压抑难捱的沉默后,顾岛垂下眼弯腰捡起了被打翻在地的饭盒,用筷子将小笼包一个个又重新夹起放回了盒子里。
    他轻声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再加上肚子饿,心情就会更不好。”顾岛夹起最后一个包子,抬头看向邝游笑了笑:“没关系阿游游,我陪着你。”
    危险时刻没有人会帮你,能靠的只有自己。
    邝游冷冷一笑,再次将顾岛刚捡起来的饭盒用力朝墙角摔去。包子四散滚在地上,他拎着对方的衣领将人一把提了起来。
    “你听不懂人话么?”邝游凑近顾岛的脸,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你陪着明白了么?还有,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人?”
    顾岛被邝游拽着衣领有些喘不上来气,脸憋的通红。他用手反抓着邝游的手臂,眼里因为缺氧泛起水光。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又接了两个剧本……”
    邝游被他强茬开的话题弄得有些无语,怒极反笑:“这时候你又是迎客来又是接剧本,故意刺激我是吧?”
    顾岛急得连连摇头,拼命咳嗽了几声:“多接几个剧本就会有钱,我要把香奢里租下来,你先不要卖……”
    邝游愣住了,他下意识放松了手的力道。顾岛赶忙摆脱禁锢,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没用的。”邝游沉默地转过身去,背对顾岛:“当初我已经把这里做抵押了,过两天他们就会来。”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喃喃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明白么?”
    “你还有我!”顾岛下意识脱口而出。
    邝游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岛,他赶忙又继续道:“你、你还有识哥!你看他,当初拍电影的时候遇到的处境也没比你好多少,还不是挺过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邝游的眼神瞬间又冷了下来:“你少拿他来跟我比!”
    “没有跟你比。”顾岛快步走到邝游身边,强迫他跟自己面对面,一本正经说:“当时识哥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也答应过去帮他的不是?虽然最后没机会帮上吧,但他一定都会记得的!”顾岛放软了声音:“阿游游,你去找识哥吧,他会帮你的!”
    邝游明白,顾岛并不知道自己当日是纯借着“帮忙”的名义想借机羞辱沈识,还狠狠捶过他几拳。事到如今让他怎么再有脸去找沈识,这不是摆明了自取其辱么?他邝游拉不下脸,就是死都不能向姓沈的低头。
    “你走吧,让我清静会儿。”
    邝游长叹口气,转身打算到卫生间去擦把脸,却被顾岛一把拉住。
    顾岛:“我说真的!我已经跟识哥说了你的情况,他……”
    没等顾岛说完,一个强劲的力道便猛地将人抵在了墙上。后背碰撞带来一阵剧痛,顾岛忍不住闷哼一声。
    “阿游……游?你干什么?”顾岛吃痛地皱着眉,不解地看向眼睛通红的邝游。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嗯?”邝游从齿间逼出了质问,压制住顾岛的手在拼命颤抖。
    “你知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操,多他妈大一笑话啊,姓沈的怕是都高兴疯了吧?!”邝游有些神经质地咧嘴笑笑,可眼里却是抑制不住的痛苦。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死也不可能像条狗一样去姓沈的那儿摇尾乞怜?是,他找人要钱的时候可以不要脸,可我他妈还要脸呢!”
    “不许你……这么说识哥!”顾岛也恼了,恶狠狠盯着邝游的眼睛愤怒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识哥借钱是因为他当时背负着我们所有人的梦想,他是为了我们才低头的,你不许这么说他!”
    见顾岛难得生气居然还是因为沈识,邝游暴怒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把掐着顾岛的下巴,强迫对方抬头看向自己。
    “听你这一口一个识哥叫的……”邝游脸上露出狠戾且嘲讽的神情:“我说怎么一直都不见南风了,怕是你借机上位跟他好上了吧?啧,姓沈的还真有本事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了邝游脸上,也不知道顾岛突然哪儿来这么大劲儿,甩手的瞬间就在邝游脸上留下了个清晰的五指印。
    顾岛像是也没想到自己一个斯文人居然还有动粗的一天,看着邝游的脸有些发懵。
    邝游用舌头顶了下腮帮,狠狠点点头:“行啊,为了相好的打我是吧,顾老师?”
    不等顾岛反应过来,邝游抓起他的胳膊猛地一扭,将人背对着自己死死钉在墙上。
    “阿游游……别”
    顾岛的小身板哪儿受得了这个,只觉得脸颊被强贴在墙上,颧骨硌的生疼。
    “滚不滚?”邝游在他耳边咬牙道。
    顾岛狠命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这次完全挣脱不开了。
    “阿游游,你听我说……”顾岛深吸口气解释道:“我刚刚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我……我只是!”
    “再不滚,我就上你。”
    顾岛的身体倏地一僵。
    他刚刚……说什么?
    便是在眼下这般时刻,顾岛也还是强迫自己在脑子里迅速过了遍邝游的话……上你?你是谁?我?他要上我?!阿游游为什么要上我?!哪个上?!
    邝游也有些吃惊自己居然在盛怒之下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是因为顾岛为了沈识跟自己生气么?还是……他早想这么干了。
    顾岛趁邝游分神,再次挣开了对方。此时的他思绪也有些混乱,心里像有个气球在一点点膨胀而后突然炸掉,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他吞了口唾沫,又呆呆朝光着脚,背靠着床坐在地上的邝游看了一眼。闷不作声地走到墙角捡起了地上早已凉透的包子扔进塑料袋,而后拎着装包子的袋子默默走出房间,带上了房门。
    屋中再次恢复到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个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从白天一直坐到晚上的人在阴影中长长叹了口气,而后在暗黑中发出了声微不可闻的呜咽。
    “操……胃疼死了。”
    ……
    这一夜,邝游没阖眼,顾岛也没有。
    他躺在床上,只觉得心绪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无数个疑问在他此前不怎么装心事的脑子里排成问号穿成串,让他不得不花了大量时间来消化自己的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邝游的呢?
    似乎是在他出事的时候甚至更早以前……是自己一不小心在温泉池里泡晕了,醒来看到对方关切眼神的那一刻么?好像又不是。那就是第一次他请自己吃馄饨的时候?似乎也没那么早。在酒桌上替自己推杯换盏的那天?不,又晚了些……顾岛辗转反侧了半天,只听到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慢悠悠地跑出来念了句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忽”地从床上猛地坐起来,瞪大了眼睛使劲甩甩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统共才认识没多久,怎么还一往而深上了!他又直挺挺地把自己摔回了床上,用被子盖着头,只觉得自己的鼻息很重,随着突突心跳一下下喘着。
    算了,这问题暂且放在一边。想想看识哥、亮子、阿游游在他心里的身份吧……
    亮子,无疑是他最好的兄弟,是志同道合能够一起探讨梦想,并肩战斗的伙伴。识哥,是他心中最最欣赏与佩服的兄长,是这辈子可遇而不可求的贵人,是为他一手点亮起希望之光的英雄。
    阿游游……顾岛再次蒙圈了,他竟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对方。他总让自己担心,他虽然爱笑可好像一直不太快乐,自己很喜欢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离开久了就会想念。这种想念不是通过一个电话就能缓解的了的,他必须要亲自去到对方身边才可以……好嘛,那声音又跑出来念诗了……
    长相思,摧心肝。
    顾岛大叫一声,抓起枕头闷在自己头上。可一闭眼睛,就能看到邝游今天交织着悲伤孤独的眼睛。
    遇到这么大的事,他现在又是一个人……不是说好要陪他的么,自己居然就这么跑了?怀着这样担忧又自责的心情,顾岛终于因为体力不支,在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就在这场短暂的睡梦当中,从小到大只寄心于创作,不中意于两情的顾大编剧做了人生当中第一个让他难以启齿的梦。主角就是自己跟邝游。
    醒来时,他又愣了许久,这才换下弄脏了的内|裤跑去浴室里冲了个凉水澡。等他湿着头发再出来时,已经决定好了件大事。
    既然想不清楚,那就干脆先不想了吧!就这么顺从本意,走一步算一步的发展着再说……管他是什么呢,反正这会儿自己必须得先去陪着他!
    ……
    邝游微微睁开眼,只觉得头疼已经盖过了胃疼。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最后一次看向窗外时,有只白色的大鸟正落在窗台上梳理着羽毛。
    屋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执着地响个没完。
    他起身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将头发梳到脑后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憔悴,这才打开了房门。
    他就这样被人突然拥入怀抱了。
    那人比他矮了半头,抱着他的时候卷卷的头发正好埋在他的胸口。
    “阿游游,你饿么?”那人闷声问。
    “顾岛,你干什么?”
    此刻,邝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他想推开对方,可又实在有些舍不得。于是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他任由那人抱着,僵硬地杵在门口。
    这是邝游此生第一次被人真心拥抱。
    顾岛的怀抱很温暖,身上带着股阳光底下晾晒着的干净衣服的味道,闻着让他安心。
    邝游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被一阵阵海浪轻柔地拍打着。
    就像是一艘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飘荡浮沉了太久,这样只属于浅滩的温柔仿佛正在预示着说,这艘船即将遇岛,靠岸了……
    顾岛抬起头看向邝游,眨眨眼道:“我买了馄饨,这次不是迎客来的。你要不要吃?”
    邝游目不转睛地看了对方半天,末了喉结上下动了动,终是轻声说了句:“咳,也好。”
    “那我们去院子里吃吧,今天的阳光可好了。”顾岛说着,就要去打开阳台的推拉门,却被邝游一把又给拽了回来。
    “再抱会儿。”邝游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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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了这么久,就要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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