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还未说完,那如蚌般紧闭的齿关,竟奇迹般的松开了。
    姬六将军激动的小腿肚子直打颤,他眼眶不自知的红了一圈:“太好了,太好了!”
    沈楚楚看着那微微张启的薄唇,突然感觉有些心酸,胸腔里头像是憋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
    她稳住手臂,一勺又一勺的将碗里的汤药喂了进去,他十分配合的吞咽着苦涩的汤药,没过多大会儿,那药水便被他如数都喝了下去。
    姬六将军将药碗拿了出去,他快走到门口时,顿住了脚步:“谢谢你。”
    沈楚楚微微一愣,待她反应过来,姬六将军已经走了出去。
    她知道姬六将军是怕武安将军将汤药吐出来,所以想让她再多陪他一会儿,跟他说说话。
    喂过药后,她便扶着他躺了回去,她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那块玉枕,玉枕往一旁偏了偏,露出了藏在玉枕底下的物什。
    沈楚楚呆滞的看着玉枕下的两块绢帕,心中流淌过一丝丝难以忽视的酸涩。
    那两块绢帕,是她的。
    一块绢帕上沾染着淡淡的血迹,是她在马球场给他包扎手指时所用的绢帕。
    另一块绢帕是她绣给司马致的锦囊,原本她想绣只鸳鸯,但那是她第一次绣帕子,一时间没掌握好,一不小心便绣成了一只健硕的大公鸡。
    原来那一晚上,和姬六将军一起夜闯永和宫的,是武安将军。
    她本来以为拿走绢帕的是姬六将军,到现在她才知晓,是他拿了这绢帕。
    他到底有多喜欢原主,才会爱的这么卑微?
    沈楚楚死死的咬住下唇,不动声色的将玉枕摆放好,扶着他躺了回去。
    “你叫姬钰对不对?”她的嗓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钰是珍宝之意,给你起这名字的人,一定很爱你。”
    “我知道你能听见的。之前的事情,我都不怪你,只要你醒过来,那些往事便一笔勾销。”
    沈楚楚轻轻的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像是想给他传递一丝温暖和力量,她低声的喃呢着:“如果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想活下去?”
    寂静的空气中,偶尔可以听到窗外一两声春蝉的蝉鸣声,榻上的人儿睫毛轻颤两下,手掌微微用力,攥紧了她的小手。
    “因为……”
    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一丝颤音:“没有你。”
    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活着却没有你。
    沈楚楚怔了怔,没有听清楚他的后一句话。
    她没有再去追问,那心中高高提起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去。
    他终于醒了,听姬六将军的意思,她还以为他不想活了。
    “将军可有哪里不适?”她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准备抽开手掌,去喊来姬六将军。
    姬钰垂下眸子,死死的攥住她的小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别走……”
    他的声音虚弱至极,呼吸微弱的微不可闻。
    这给沈楚楚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只要她甩开他的手臂,他就会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再也见不到天日。
    沈楚楚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臂:“姬六将军很担心你,你醒过来了,总该知会他一声……”
    她的话还未说完,窗外便响起了错乱急促的脚步声,姬六将军像是破锣的粗嗓门从不远处传来:“皇上,您怎么来了?武安将军卧病在床,现在怕是接见不了您。”
    第83章 八十三条咸鱼
    姬六将军自然是阻拦不住司马致的, 这一句话只是为了给沈楚楚通风报信,让她在司马致进屋之前躲藏起来。
    沈楚楚听见姬六将军的话,呆滞了一瞬, 她怔怔的看着姬钰煞白无力的脸庞, 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不行,她绝对不能被司马致发现。
    她被误会是小, 若是司马致知道她是被姬六将军绑架来的, 指不定会直接借此给姬家定罪。
    沈楚楚不在乎姬家会被如何, 她只怕姬钰会因此受到牵连。
    如今姬钰卧病在床, 才刚刚醒来, 怎么能承受得住姬家再出事。
    这种古代的封建社会, 都是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姬家完蛋了, 姬钰也会跟着遭殃。
    她知道姬家一直想造反,也知道最近司马致在忙些什么。
    不管往后怎样,就这一刻, 她不希望姬钰因为自己而出事。
    沈楚楚的眸光,朝着四周环绕一圈, 内室中除了这张床榻,便只有一个衣柜能藏人。
    她握紧了姬钰的手掌,葱白纤细的手指轻拍两下他的掌背,嗓音刻意压低之后, 还是能听出七分的温柔:“别怕。”
    姬钰低垂下的眸子, 蓦地抬起, 他的眸光中荡起一层无痕的波澜,泛白的薄唇轻颤着, 喉间宛如哽了一根鱼刺。
    她说,别怕。
    很多年前,他也曾经听她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没能按照夫子的教诲,在三日内将《楚辞》倒背如流,是以夫子将他锁在了屋子里,罚他三日不许吃饭喝水。
    白日倒也还好些,到了夜里,屋子里黑漆漆一片,窗户都被夫子用木板钉上了,连月光都洒不进屋里来。
    他陷入黑暗和饥饿之中,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像是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渊崖里,活着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折磨。
    第二天他羸弱的身体撑不住开始发烧,但夫子没有来看他,更没有人知道他全身都被烈火焚烧着,煎熬与痛苦令他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强撑着爬起了身子,将桌子上摆放的一只茶杯狠狠的摔落在了地上。
    茶杯四分五裂,他捡起其中一只碎片,嘴角挂着释然的笑容,将那锋利的碎瓷片,抵在了手腕上。
    就在他用力的一刹那,他听到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一个稚嫩的童声随之传来:“你好,我叫楚楚,我住在你家隔壁。”
    听见那奶声奶气的童音,他拿着碎瓷片的手指颤了颤,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他在这里被关了好几年,每每只有夫子来教他习文习武时,才会将院子门上的锁打开。
    她似乎是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的结巴道:“我听娘说隔壁住着个哥哥,就想来找哥哥玩……我爬狗洞进来的。”
    听她说起狗洞,他才想起自己习武时,似乎是在后院里见过一个洞,不过那个洞被夫子用瓮坛子给堵上了,他也一直没在意过。
    自打他有记忆起,便没跟夫子以外的人说过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交谈,身上又没有力气支撑他说话,索性他便直接闭上了嘴,安静的等待她识趣的离去。
    事实上,她并没有因为他不理她,就扫兴而归,她像是一个话痨,用着一口奶音向他碎碎念着。
    她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娘因为她偷吃了供佛的糕点,狠狠揍了她一顿。
    她爹昨个上山砍柴的时候,捡到了一只肥美的野兔。她娘想让她爹把兔子卖了换钱,但她爹非要炖了兔子给她补身体,两人争吵了一顿,最后他们发现那只野兔怀孕了,于是他们把野兔养了起来。
    她说了很多很多,他从来没见过这般聒噪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听着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却觉得十分安心。
    一直到了太阳落山,他才惊觉,时间竟然还可以过得这么快。
    她说她娘喊她吃饭了,她还说她明天会继续来找他。
    他觉得自己可能熬不到明日了,但也不知道为何,每每到他感觉自己要坠入地狱时,耳边都会想起她的话。
    她还要来看他,若是他死了,她那些碎碎念,就没有人听了。
    就这样,他又在痛苦中辗转反侧了一夜,硬生生的挺了下来。
    翌日一早,她便如约而至,她好奇的摸着那扇被锁住的门:“哥哥为什么被锁在屋子里,没人给哥哥做饭吃吗?”
    听到她的声音,他勉强的勾起了嘴角:“我是个坏人,所以要被锁起来,没有饭吃。”
    他实在太痛苦了,他知道夫子在外头是如何诋毁他的,所以他想用这种方法,逼她离开。
    只要她离开了,他就能安心的上路了,再也不用受这种无休无尽的折磨了。
    果不其然,她似乎是被吓到了,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院子外头安静了下来,就好像她从没来过一样。
    他支棱着耳朵,仔细的分辨着外面的声响,可除了犬吠和鸡鸣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期盼着什么,他又重新拾起了那茶杯的碎瓷片。
    “哥哥,你能看到这根管子吗?”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怔怔的抬起头,他被饿得眼睛有些花了,半晌才看清楚那根从窗户缝里戳进来的芦苇管子。
    “我给哥哥带了粟米粥,哥哥含住这根管子,就可以把粟米粥喝进去啦。”
    说罢,她又用那奶音道:“哥哥别怕,楚楚会陪着哥哥。”
    那句话,是他二十多年来,记忆最深的一句话。
    是她救了他。
    哪怕是后来在战场几度被敌军围困,哪怕是日日沉浸于痛苦与煎熬之中,他再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性命。
    因为他知道,还有一个名唤楚楚的女孩,在意着他的性命。
    在马球场,若非是司马致舍身相救,他险些害了她。
    坠马之后,他曾在将军府清醒过一次。
    听闻司马致待她很好,她过的也很开心,他想如果他死了,太后便失去了争抢皇位的理由,这一切就会结束。
    若是他和司马致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人,那他希望活下来的那一个,是可以给她幸福和欢笑的人。
    他在黑暗之中放任自己沉沦,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渐渐流逝,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还是不舍得啊。
    喜欢的人,再看一眼还是会很喜欢。
    哪怕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他都会忍不住去贪恋这个尘世。
    他戎马一生,受百姓爱戴,受将士景仰,受敌人敬重。
    他是众人心中的战无不胜、劈荆斩刺的武安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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