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醉到深处自然笔走龙蛇,一刻不写便罚酒一樽”?
    这些人真是……真是过分。
    太平砰地一声搁下金樽,朝薛绍那边走去。此时席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官员们又大多是绯袍,她一身绛色的罗裳,却也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走到薛绍近旁时,她恰好听见一位碧衣少年扬声说道:“驸马出身河东薛氏,素有蓝田公子盛名,为何今日竟做不出一篇赋?”
    薛绍按着胸口,低低喘了口气,眼神也有些迷离:“今夜确是不成。”
    碧衣少年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指着身边七八位少年郎说道:“今夜我们全都做了赋,可就只剩下你这一篇,便能凑成一本集。薛绍啊薛绍,你莫要自污了声名。”
    他一路折扇遥指,每指一位,便有一位少年点一下头,展开手中写满字的宣纸给薛绍看。薛绍低低地喘着气,右手捏着案角,几乎要将那块木头硬掰下来。他身边的少年们不是在吟诗作赋,就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就连刚才陪在一边的那位戎装少年,也已经直挺挺地仰倒在案几下方。
    碧衣少年一路指完,又指了指薛绍眼前的金樽,口中说道:“诺,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了。你今夜真的宁可像顗兄一样醉倒在茅厕里,也不愿做上一篇赋来助兴?”
    薛绍摇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不是不愿,实在是不能。”
    “哈。”碧衣少年啪的一下,将扇骨在手心里重重一打,又指着薛绍说道,“你薛绍吟不成诗、做不成赋,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昔年你在蓝田县一夕成名,将我们几个全都压了下去,堪称惊才绝艳。怎么今夜你反倒推三阻四,说自己做不成赋?”
    他环顾四周,对一众少年说道;“你们相信薛郎这番托辞?”
    一众少年齐声说道:“不信。”
    碧衣少年哗啦一声展开折扇,轻轻摇了两摇:“来,给驸马斟满,今夜本公子非灌醉他不可。”
    旁边随侍的宫娥应了声是,执起白玉壶,缓缓将金樽注满。薛绍微微喘着气,抓起金樽,将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得他极为难受,连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朦胧间,薛绍似乎听见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公子贵姓?”
    太平从席间转了出来,望着眼前一众少年,目光有些冷。
    碧衣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没认出这位公主,只略略向她拱了拱手:“免贵,姓韦。”
    韦,京兆韦。
    太平轻笑一声,从薛绍手中取过空荡荡的金樽,又从宫娥手中取过白玉壶,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高举,柔声说道:“令月代夫君,敬韦公子一杯。”
    碧衣少年听见令月二字,表情微微一僵;接着又听见夫君二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看看太平又看看薛绍,啧啧两声,又吩咐命人取来金樽,满满斟上,也陪太平饮了一杯酒。
    那一众少年当中,忽然响起了极轻微的嗤笑声,又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愧是驸马。”
    只短短五个字,已经极尽讥讽之能事。
    薛绍蓦然抓住了太平的手腕,力道之大,已经在她的腕间勒出了几道红痕。他低喘着气,又低声对太平说道:“多谢公主替臣解围。只是今夜之事,过错在臣一人身上,莫要牵连公主受累。还请公主回席,等日后,再容臣一一分辨清楚。”
    他停顿了片刻,有些艰难地说道:“只是今夜,却是不成。”
    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颊上滚落,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原本清朗温和的眼睛里,也隐隐带了血丝。
    ☆、第13章 月下
    摇曳的烛影伴随着酒香,在席间温然流淌。今天晚上,长安城不设宵禁,也不设宫禁,就算有谁在麟德殿中醉得不省人事,也只会换来武后一句责骂了事。所以今夜,大家有些放纵。
    太平被薛绍抓着手腕,又被一众世家少年盯着打量,忽然有了一种不悦的感觉。她试着挣了几下,却挣不脱薛绍的钳制,只得作罢。
    今天他们两人都是长衣大袖,绛色绯色的袍角纠缠在一处,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异样。
    太平搁下金樽,冰凉的目光扫过一众少年,又指着其中一位身穿浅绯色襕衫的少年郎说道:“还请这位郎君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被她指到的绯衣少年愣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越众而出,向太平遥遥拱手:“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唤过几位手持白玉壶的宫娥,吩咐道:“给这位郎君灌酒。”
    “公主?”绯衣少年愕然。
    宽大的衣袖下,薛绍的力气越来越大,勒得太平有些生疼。太平又挣扎了一下,依旧挣不脱他的钳制,便不再理会薛绍,而是指着眼前的绯衣少年说道:“灌酒。方才薛郎饮了几樽,你便也饮上几樽。我听说你们醉后能够笔走龙蛇,想亲眼见上一见。”
    绯衣少年心头一紧,只感觉后槽牙都在疼:“公主,这个……这个不成。”
    太平反问道:“有哪里不成?”
    绯衣少年答道:“臣生性不羁,若是醉后写出了什么胡话,冲撞了公主,那可是万万不该。若是公主想看臣的诗赋,臣当场做出来就是。来人,取纸笔。”他随身带着小厮,不一会儿便取了全套的笔墨纸砚过来,在案台上铺开,即刻就要动手。
    太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愈发冰冷:“你做不成,那你们呢?”
    她目光逐一扫视过去,那些少年一个接一个地对她拱手为礼,口称不能。她目光转了几转,又落在了为首的碧衣少年身上。碧衣少年亦是心头一跳,口称微臣不能。
    太平嗤笑一声:“你们不能,薛郎就能?”
    她目光微沉,执起金樽慢慢地把玩,眼中渐渐泛起了一抹冷笑:“你们连醉后给我做赋都不敢,就敢让薛绍醉后给阿耶做赋?难道以阿耶之尊,还比不上我这个公主?”
    这番话,已经是极重的罪名了。
    一众世家少年都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口称不敢。
    太平搁下金樽,长袖一拂,扬声说道:“本公主做事张狂惯了,比不得驸马本性敦厚,谦和隐忍。今日我拼一个飞扬跋扈的罪名,也要替驸马将这轮酒挡下来。他今日欠了你们多少篇诗赋,你们都一一记在帐上,来日定会翻倍做还给你们。至于阿耶那里,我去担责。”
    她话音未落,薛绍忽然松开了手,侧头望她,眼中那抹猩红愈发地深了。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对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更漏一滴一滴地漫过了刻线,在烛光中显得有些朦胧。
    子时到了。
    一位锦衣少年郎走上前来,拍拍薛绍的肩膀,哈哈一笑,直接举起酒坛,往自己口中灌了下去。其他少年见他这样做,也纷纷效仿。薛绍闭了闭眼睛,拱手告了一句罪,也向太平告了一声罪,慢慢地走出殿外,脚下有些踉跄。
    方才那一刹那间,太平分明看到,薛绍的眼睛有些微红。
    美酒佳酿一坛一坛地抬了上来,殿中明烛也添换了两次,高宗兴致高昂地举杯祝酒,说了一句不醉不归、今夜无眠。既然高宗已经发话,朝臣们便全都忘记了宫门下钥这回事,纷纷在殿中豪情纵饮,观舞赏乐,果真有一番不醉不归的势头。
    太平心中记挂着薛绍,也向世家少年们说了一句得罪,转身朝殿外走去。经过更漏时,她无意中瞥了一眼上面的刻度,忽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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