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太平说道:“既然这孩子想去西域,那就让她西出长安百十里地,游玩几日,聊以慰藉。卿可借此机会,率左右武卫——唔,左武卫近日不大听话,就改成右威卫,西出阳关,轻骑奔袭,在龟兹、高昌一带驻扎下来,免得突厥人心下不忿,又要来犯。”
    裴行俭踌躇片刻才答道:“陛下,如今已经是深秋。冬日行军,乃是兵家之大忌。”
    高宗眼一横,又指着裴行俭说道:“但刚才你还信誓旦旦地对朕说,每天冬末春初、冰消雪融的时候,就是突厥人最为兵困马乏的时候。若是在初春设伏,当可给突厥人致命一击。怎么眼下你却突然改口,说冬日不宜行军?”
    裴行俭噎了一下:“这……”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高宗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至于太平你,出长安游玩几日就回来,莫要生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碎叶?嘿,从阳关往西,一路上除了戈壁就是沙漠,你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哪里去得了碎叶!”
    太平闻言,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只要高宗松口让她出长安就好。至于能不能到碎叶,等出了阳关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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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裴府里出来之后,太平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唤来自己名下的几个部曲,让他们将这两位通波斯语的译者,连同前些日子招徕的一些工匠,一并送到敦煌去。
    敦煌旁边就是阳关。无论她这回去不去得成碎叶,先让他们去敦煌候着,总归是没有错处。
    除此之外,她还特意找到了工匠的头领,吩咐他若是有机会,就先出阳关,过孔雀河,在西域替她找一件重要的东西。作为报酬,她会许给他万贯的资帑。
    要知道,太平刚刚出嫁时,身家也才不过一两万贯;就算这些日子利用美酒赚了些银钱,又从封邑中收了一些年成,全部身家加起来,也是拮据得很。这回她许下万贯的诺言,可以说是不惜血本。
    领头工匠又向太平要了一个保他妻儿老小的承诺,便应下了太平的要求。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太平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乘上那辆青篷小车,悄无声息地回了宣阳坊。今早出来得急,她没和府中管事打招呼就匆忙离去。这回回府,几位管事已经捧着账册条目,在院中一字排开,静候着她的大驾。
    自从数日前河东县侯外放为济州刺史,侯夫人又跟着夫君去济州之后,府中的一概大小事务,就全都归在了太平的头上,令她颇有些焦头烂额。她一面看过账册,一面又分出心神,将府中的事情仔细安排妥当。这次西出长安,没有十个八个月的,她肯定不会回来。所以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她提前安排好,才能安心出行。
    等安置好府中事务之后,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辰。太平略喘了口气,唤人服侍她沐浴更衣,便习惯性地歪在榻上看书。小丫鬟立在她身边,一下一下地替她梳拢着长发。忽然之间,太平感到小丫鬟动作停顿了一下,连室内的声音也在一霎间全部停止。她抬眼望去,瞧见薛绍伫立在门边,眼神幽暗深邃,身上的戎装甚至还没有褪去。
    屋里的小丫鬟们齐齐福身,称了一声驸马万安。
    薛绍大步走了进来,沉声吩咐道:“你们出去。”
    小丫鬟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公主不说话,便又齐齐福身退下,还顺手掩上了房门。
    太平搁下书卷,望着薛绍,柔声说道:“你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薛绍紧紧盯着她,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问道:“臣听说公主欲西出长安,前往碎叶?”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薛绍脱口而出一个“你”字,俯身握着太平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今日圣人诏命:右武卫、右威卫护送太平公主西出长安,不得有误。公主可知道,眼下已经是深秋,再过些时日,便是风雪飘摇的冬日。每往西走一步,都分外艰难?”
    他眼中隐然透着几分怒意,言辞也愈发严厉起来:“公主年纪尚幼,行事未免不知轻重。眼下还请公主即刻进宫,请圣人收回成命。若是公主想要出长安游玩,等明年开春之后,臣便辞官,陪伴公主前往。”
    太平看了薛绍半晌,忽然幽幽叹了口气:“你又教训我。”
    薛绍听见这声叹息,胸中的怒气忽然消了一半。他松开手,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一字字地对太平说道:“臣是公主的夫婿,又年长公主几岁,自然负有教化之责。还请公主即刻进宫,请辞诏命。再延误下去,等诏门,便是无可挽回的大错。”
    ☆、第16章 回宫
    太平静静地望了薛绍许久,才低声说道:“这是阿耶的意思。”
    她抬手攥住薛绍的衣袖,拉他在竹榻边沿坐下,又轻声说道:“今日阿耶和裴将军商议停当,以二十万大军西出长安,前往龟兹、高昌故地,一是为了乘胜追击,二是防止突厥余部趁虚而入。至于‘右武卫、右威卫护送太平公主西行’,是阿耶的意思,裴将军也未曾反对。”
    她停了片刻,又说道:“听裴将军的意思,似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薛绍闻言,渐渐地有些心惊:“……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即刻便想到,太平公主口中的裴将军,正是日前得胜还朝的裴行俭。
    裴行俭身为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却甘犯冬日行军的忌讳,令右武卫、右威卫西出长安,恐怕是为了赶在来年开春、突厥人兵困马乏的时候,给他们一次出其不意的迎头痛击。
    冬日行军的忌讳,和突厥为寇边境比起来,确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薛绍渐渐又想通了一些别的事情:“……如此说来,圣人所谓的‘右武卫、右威卫护送太平公主西行’,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是了,近日朝中颇有几个人很不安分,无论圣人想要做什么,都一概上书指责,令圣人束手束脚,政令不行。”
    太平听见“束手束脚,政令不行”八个字,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又微微垂下了目光。
    薛绍思量停当,转头再看太平时,眼中已渐渐多了几分羞惭。
    这件事情原本和太平公主毫无关系,就算有关,也是她无辜声名受累。可他方才却……薛绍站起身来,朝太平长揖到地:“方才是臣鲁莽,冲撞了公主。”
    太平低低唤了一声薛绍,又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竹榻边沿坐下,低声对他说道:“不要多礼,薛绍,不要对我多礼。我不喜欢你的多礼。”
    从成婚到现在,已经足足过了两月有余。
    可直到现在为止,薛绍都一直都对她恭敬有加,言行举止之间谨守君臣之礼。他同她之间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两个相熟的陌生人。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感到难过。
    她知道薛绍的本性一贯如此,就算是在上一世,也是等到他们成婚很久之后,薛绍才一点一点对她卸下心防,和她亲密无间的。现如今只过了两个多月,她……她还是太过心急。
    太平垂下头,松开了薛绍的衣袖,涩然言道:“你只当我今日,从未说过这番话罢。”
    薛绍站在竹榻边沿低头看她,眼神一如既往地深邃,却隐然多了几分不解。
    他能看出太平心中难过,却猜不透她为什么会难过。如果说是为了他方才那番莽撞无礼的举动,她也应该勃然大怒才是,而不是会难过和沮丧。
    他俯下.身,轻抚着她的长发,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摇摇头,低声说道:“你送我进宫,我想同阿娘说说话。”
    薛绍说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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