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深夏。此时的蝉鸣如潮如浪,日以继夜地冲刷着门扉窗帷,再加上窑炉似的闷燥,轻易便能让人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白日又烦躁乏力。
    这些日子谢琻手里的差事极多,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再加上这磨人的暑气,差点儿把他逼得生出了几分病气。因是如此,好些日子都没有找沈梒,等稍稍清闲了下来后再掰起指头算日子,两人竟已有小半个月未曾相见了。
    这人,怎么自己忙得时候不找他,他忙的时候也不主动来慰问一下?
    所幸这日是难得的清闲日。谢琻微微揉着脖颈自户部堂房走出来,穿过院子的阴凉往外走去,一边与迎面碰到的同僚们见礼客套,一边暗暗盘算着一会儿要去找他家沈大人。
    这厢他刚走至前院,却忽听身后有人叫道:“谢大人!”
    谢琻一回头,却见衙门里侍奉茶水的小厮一手拎着个包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冲他行礼道:“大人可教小得好找……这是大人家仆刚才送来的,说是让大人收到了尽快用。”
    “我家?”谢琻一愣,接了过来。
    那东西入手倒是不轻。谢琻抖开精心包好的外皮,里面露出个檀香木的雅致食盒,盒面上和雕着精巧细致的花纹,一看便是上等人家所用之物。
    他搴着食盒,拇指微微一推木盖子,顿时一股沁凉冰爽的气息自食盒缝隙倾泻而出。却见食盒之中,拿青瓷小碗装了一盅酸梅琼脂酪,新鲜牛乳凝结的酪上点缀着一小点红艳艳的梅子酱,一看便让人口中生津。而盒内的一角还放了一小块冰,将青瓷碗和乳酪镇得沁爽至极,最适合在这酷暑之日来上一口。而冰边还置了一朵似刚才方掐下来的兰花,此时娇艳欲滴,花尖茎稍还凝了些露水。
    如此韵雅之物……不似是谢宅送来的东西。
    需知谢父早年从军,后来也将朴素简便的生活方式带入了家中,几个谢家的小子都是“穷”养大的,家中甚少给他们用其他贵族世家所惯用的奢靡器皿、用具。
    故而谢琻一眼便看出了这不是谢宅的手笔。
    那能是谁?
    他心中升起了几分警惕——这太像不知内情之人假冒谢府之名,送不知来历的入口之物想要谋害性命了。
    他微微皱起了眉,伸手拨开那朵鲜兰,却蓦地在花枝之下发现了一张藏在盒底碗下的素笺。
    那素笺被兰花压着,此时露出顿时散过一股淡淡的草木幽香。却见纸上熟悉的颜体字迹端美秀颐、灵动瑰丽,甚至可从这极佳的字体中窥见一瞥写字之人绝世的风姿——
    “一期一会”。
    谢琻手捧着食盒,怔怔地站在酷暑盛夏的户部庭院之中。方才的警惕敏锐之色已经彻底褪去,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仿佛被弄懵了,半晌两抹可疑的红晕竟然浮上了他的脸颊。
    “啪”,他猛地合上了食盒,深深喘息了一下。脸部的燥热正在升温,他有些做贼心虚地抬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然而唯有风叶低语,却不见人声人影。他终于安下心来,又忍不住,悄悄打开了食盒盖,用两指轻轻捻起了那张素笺。
    纸张入手沁凉,正面写得是那“一期一会”的四字,反面则写了一行时间地址——“戌时,城西望岳坡脚。”
    难以抑制的笑意勾起了他的嘴角。
    不行,这里不是地方,太不严肃端庄了。
    谢琻蓦地清了清嗓子,努力想将笑意往下压,却又还是按捺不住从心底喷发而上的喜悦,以拳抵唇,低低地笑出了声。
    沈良青啊沈良青,你真的是……
    深得我意。
    ————
    城西望岳坡并不是什么景色优美的所在,只有一座不算太高的野山,就算登顶也看不到什么壮丽景色,故而平素里也甚少有公子女眷郊游至此。
    然而谢琻却完全没想那么多。
    此时沈梒就算是约他去西市的杀猪场一会,他也会满心快活地欣然前往。
    虽然素笺上写的是戌时相会,但谢琻早被勾得心痒难耐,足足提前了大半个多时辰就来到了山脚下。
    此时夕阳西下,林间静谧,暑气正在一点点消散,谢琻靠在棵大树下满脑子都是他家的沈大人,边想边傻笑,那模样若是让别人看了去真是足够骇人的。
    沈梒约他来这里到底是干吗呢?对月饮酒?可是为什么不能在他家自己的院子里?还有竹椅桂树可以纳凉。或者难道是郊游赏景?可这大晚上的,又是荒郊野外,有什么景可赏——
    等一下!
    ……荒郊——野外?
    谢琻猛地站直了身子,噌地瞪大眼睛,心中猜疑越转越快。
    难道专门在半夜约他来着无人的所在,竟是为了……吗?可是、可是他家沈大人平素里也没看出来像是好这口的模样啊。
    但或许就是因为没尝试过,所以想尝尝鲜,开拓一下新的可能性?
    这、这他当然是愿意的啊!可是——
    谢琻的万年厚脸皮竟有些羞色。他俯身摸了摸土地和草面,有些期待又有些忧虑地想——
    良青怎么也不早点和他打声招呼呢,这样他还可以带个垫子什么的来……现在看这地面又糙又脏,他家良青的身子冰肌玉骨的,躺在地上磕了碰了可就不好。
    可怎么办。只要一想他家沈大人身较体软地躺在这野外的荒地上、无助却又含媚地望向他,他就——
    他就觉得鼻管和鼻孔有些燥热怎么办?
    这边谢琻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奇怪想法,一会儿站着傻笑,一会儿坐着发呆,一会儿又起身焦急地团团转。转眼间日头西行,霞光渐渐散尽,湿凉之气上涌,夜色逐渐笼罩了林间。
    时间很快便到了戌时。然而自京城来此的道路远眺而去却还是空荡荡的,无一人无一马,唯有夜间的徐风卷起地上的沙尘。
    沈梒还是没有来。
    谢琻抱臂,伸长了脖子望着来路,心里又逐渐涌起了些焦躁。
    沈梒不是与他戌时相见吗?怎么到了时辰还不来?若是公务耽搁了也还好,但就怕是来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危险可怎么办——
    他脑子里想着莫须有的画面和场景,越想越焦躁。到了最后真是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大步过去解下拴在树上的马匹缰绳,准备策马回城先找到沈梒的人再说其他的。
    他搬鞍上马,一拨马头,一声呼哨刚要脱唇而出,却蓦地愣住了。
    在他无意间一回头的瞬间,看到了一幕令人屏息的场景。
    方才他背对望岳坡而立,并未注意。而此时他身居高头大马之上,却见被夜色笼罩的林间,不知何时亮起了一道被柔和荧光点亮的山间小道。却见这条小道自他所立的山脚下起,宛转蔓延而上,于林木之间,流转明灭,直至远方山顶依然依稀可见银光的印记。
    仿若一条穿行于凡世的九天银河,华光闪烁却寂静无声,引领着他前方的道路。
    谢琻浑身僵硬,几乎是从马上踉跄下来的,抢上两步细观那荧光小路。却见地上些石头,石面上也不知是被刷了什么涂料,仿佛能吸收银月之光,一旦夜色降临月生山头,这条荧光小路便会悄无声息地亮起来。
    仿佛这条路在此已久,一直都在静待一名归人。
    谢琻心头剧颤。
    会是他吗?怎么……为什么忽然弄这些,有什么用意?难道单纯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还是——
    脑海中又万千想法,但这些想法仿若风中飞叶,在还未落地之前他便已蓦然飞身而出,顺着这条以月色为轨的道路急速冲去。
    是他吗?会是他吗?
    若真的是他……那自己现在便要见到那个人。
    望岳坡久已无人,这条道路林木簇拥、荒草丛生,并不算好走。然而谢琻心急如焚,身若飞燕一点而过,逆着自山头吹下的清风飞速串行,不过片刻之后便觉脚下道路逐渐平坦,左右枝干稀疏了些,徐徐擦过他面颊的夜风飒凉,那是独属于山顶高处的舒爽温度。
    荧光小路将他引至了山顶的一丛灌木之后,便消失了。谢琻微微有些气喘,在漆黑的夜色里左右环顾,却依然不见人影。月色如洗,脚下身后的银链依旧,一切都沉静在温柔和煦的寂静之中,却独独少了那个他最想拥入怀中的人。
    “良青!”他忍不住大喊了起来,“良青!——沈梒!”
    你人呢?你在哪里?快点出来让我——
    一道烟火之声自灌木之后骤然而起,淹没了他的呼唤。
    谢琻蓦地回头,却见明亮若旭日的光彩炫亮冲天而起,如逆行流行飞上夜空,瞬间炸亮了这无人的山头、他惊愕的表情和无措的心田。
    ……是烟火。
    瑰丽的烟火一簇簇升上夜空,五光十色、花团锦簇,只为他绽放着。谢琻直直地盯视着那闪亮的火光,直至眼睛酸疼也不舍移开一寸目光,而不知何时双眼已蓄满了浅浅的水光。
    他跋足而奔,瞬间冲到了那丛灌木之后。却见空旷处一小片水波盈盈,在月色下翻着如纱幕般的恬静涟漪。而升天而起的烟火倒映入池塘之中,水色的反光解析了烟火的形状,让它们呈现出了一团明亮之外的样子。
    一簇烟火起,在池水中倒映出四个字来——“生辰快乐”。
    谢琻心中剧震。
    再一簇烟火升起,却见水面倒影又换了模样——“平顺安康”。
    接连而起的烟火还在不断绚丽着。山下之人远看,仅能看到一簇簇的五光十色,大抵会以为是哪家清闲的公子小姐们来野山放烟花取乐。而唯有立在此处的谢琻,垂头看着水波中起伏婉转的倒影,才知其中深意。
    “生辰快乐,平顺安康。”
    在暴起的□□之声中,仿佛有一人用清润低雅的声线,正在他的耳畔呢喃着浅笑的祝福。
    谢琻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鼻腔中的酸涩和胸膛里翻滚的情绪压下去些。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周围的空气、声音、万物,全都折射着那个人的光和影,让他沉浸在甜蜜的窒息之中。
    “良青!”他蓦地顶着爆裂之声大喊道,“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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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三公子可太会脑补了……我写这段的时候差点笑出来……
    沈大人便是那中不浪漫则已,一浪漫起来刹不住车的类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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