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沈大人不浪漫则已,一浪漫起来便是摄人心魄的程度。生辰过后,谢琻每每想起那夜夏风浮动中的湖水,便觉仿若置身梦境,恍然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
    “你那些点子究竟是哪儿来的呢?”谢琻撑着下巴,再次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怎么那么会玩花样?”
    此时沈梒坐在西窗下的书桌前,腰杆笔直,身形如松,正垂眸持笔静静地写着一份文书。听谢琻这么问,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可查觉的弧度:“是一位小伙计给我了些启发……他告诉我,对你这般什么都不缺的贵公子而言,心意才是最重要的。我略翻了些古籍,从先人那里汲取了些点子罢了。”
    “哦——?”谢琻拖长了声音,“什么古籍啊?”
    沈梒道:“烟火的设计源自《火戏略》,夜里会发光的荧粉则来自《奇物志》,两本皆是奇书,你若感兴趣我可以借——”
    “不可能。”谢琻断然道,随即又地闷闷坏笑了起来,“定是从你爱看的那些□□里学来的。”
    被盖章定性为爱看□□的沈大人,无言了。
    见沈梒虽面色波澜不惊、但双耳却又悄悄染上了些红晕,谢琻不禁笑意更深,起身过去黏黏糊糊地打后面揽住了他的肩膀:“还有那山顶的温泉呢,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你特地挖的吧?”
    沈梒忍不住笑道:“大少爷想多了,那哪是什么温泉?不过是一泡白日里被烈日晒过的野池子罢了,你生辰的前几日我雇了几个小工简单砌了下底和边而已——”
    “我不管,你给我的总是最好的。我说是温泉,就是温泉。”谢琻有些娇蛮地一把捏住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还有你那些小把式——嗯?在水里面,你——”
    “别说了……”沈梒的脸彻底红了,有些勉强地推了他一把,“我这还在写折子呢,明日便要承给皇上的……”
    “皇上重要,还是你夫君重要,嗯?”谢琻不怀好意地蹭着他。
    沈梒无奈地按着他乱窜的手,想做最后的挣扎:“现在是白日——”
    “所以正是宣银的好时候。”谢琻按住他的头,吻了下去。
    相爱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身边只要有人相伴,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暖若春日。
    转眼便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元旦。去年的新岁之时,全国都沉浸在惶惶不安的战事和邝氏案的恐惧之中,大雪纷飞的京城那一年街巷空旷,寒风凛冽中漂浮的都是细细碎碎、让人不安的人声低语。
    然而一年过去,在北方将士和朝中重臣们的努力下,边境逐渐安定,国势不断向好。当今年的初雪纷飞之时,街上却依旧车水马龙、人影往来不息。一扇扇门楣上无不张贴了火红的桃符,爆竹之声响彻天穹,贺喜的、祝福的、叫卖的、嬉闹的声音驱散了寒冬的冷意,让百姓们的心间充盈满了对新春的向往。
    新春在即,朝中官员们例行会休沐三日。然而对大部分官员来讲,这三日的忙碌却比往日还要甚上几分。平素没有门路向上钻营的底层官员们,都会趁着这个机会给上级的官员们送礼,以搏来年前程似锦。最夸张的时候,朝中重臣所住的街道拥挤到寸步难移,塞满了上门拜会的宾客和手捧礼盒的侍从。
    而在一众忙忙碌碌的门庭之中,又数当今首辅李陈辅的宅门前最为热闹。不知有多少转年便要参加春闱的学生和想攀附的官员们上门来,只求与首辅大人说上一句话也好。
    然而与上任首辅邝正的广纳门生不同,李陈辅对前来拜会的宾客有一套极为严格的筛选制度。在新春的这几日,除了至亲好友和几个直系弟子之外,其他则一概不见。小件的贺礼客套一番便收下了,但稍微贵重些的都会被婉拒。
    不熟悉这位新首辅的一众官员,不约而同在新春的这几日吃了闭门羹。而李宅守门的仆从又格外严格,即便是给他们塞足了金锭子也一概不准同行,愁的官员们挤破了脑袋也别无他法。
    腊月末的这一日,虽门外人声鼎沸,但李宅中则保持了一惯的幽静。
    正堂之中,李陈辅高居主位,自上而下依次坐满了他门下的所有学生。此时有家仆奉上了味道清淡的香茗,奉茶的过程中举止无声恭谨,目光始终低垂,礼仪做到了十成十的规范,一看便是经过了严格的规训。
    有些刚刚入门、出身贫寒的新弟子们没见过这种世面,本就被这大堂中严肃刻板的气氛弄得心中惴惴,再看主位上的李陈辅面容肃穆,两手心更是不停出汗。
    不知道的,看他们这一屋子的人还以为是在默哀呢。
    又哪有半分新春的喜庆滋味儿?
    在这些人中,唯有紧靠李陈辅下手而坐的沈梒算得上从容。却见他缓缓品了碗中的香茗后,含笑对座上的李陈辅夸奖了几句茶香,又极为巧妙地带出了对老师新春的祝福。
    李陈辅想必也是极为喜欢这位学生,面对他时终于脸上有了些许笑模样。
    有了沈梒的“破冰”,堂中其他众人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一窝蜂地接连恭贺了老师新春,大厅中僵硬板正的气氛终于松弛了一些。
    喝过一泡茶之后,学生们便纷纷起身告辞。李陈辅也不多留,微微颔首,便任他们散去了。唯有沈梒打算离开时,李陈辅招手唤仆从取过大氅披上,携着自己这位爱徒,缓步走至了门外的廊下。
    外面正徐徐下着柔羽似的飞雪。此时的风,不紧不急,吹着漫天的雪片如河畔芦苇般飘摇,自有一番洒脱之态。
    师徒二人立于廊下,静静地望着这片茫茫大雪,半晌无声。沈梒心知李陈辅留他下来,定有话说,便恭谨地垂着头静待他垂训。
    果然不消片刻,李陈辅淡淡地开口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何如?”
    沈梒一愣——他没想到,李陈辅会忽然上来就问了个这么大的问题。
    这问题若是想答得全面,洋洋洒洒写上个五六页纸都说不完。然而沈梒心知李陈辅这么问定有深意,于是想了想后,便谨慎地答道:“学生以为,如今我朝错骨已正、腐肉既剃,虽短期内元气难复,但往长久了看……定是往向好发展。”
    这段话,说了等于没说,也不太符合沈梒的水平。
    然而李陈辅却只是平静地“唔”了声,没有斥责,亦没有点评。他顿了顿,又问道:“所以你以为,邝氏一除,便天下既安了么?”
    这……话中有话啊。
    沈梒的心中升起了些许不安,敏锐的他似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微一犹豫后轻声躬身道:“愿听老师指点。”
    “你入仕几年,为师是亲眼看着你从初生牛犊,逐渐成长为了如今的模样。欣慰有之,不安亦有之。”李陈辅侧目看了看自己这位最为欣赏的学生,语态间似饱含深意,徐徐地道,“需知,纵使满腹经纶、知晓天地也不见得能做一个好官。有时,洞悉局势、顺势而为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沈梒躬身,恭顺沉默地听着。
    他已隐隐猜到了李陈辅这段话的用意。
    果然,只听李陈辅缓缓地续道:“论出身,邝正虽生于富户,但终究算不上世家。他为官四十余载,却比多少三朝元老更得圣心、更具权势。没有家族的扶持,他是如何做到这些的,你想过没有?”
    沈梒垂眸,静静地道:“邝正其人本就机敏狡诈,又极会应和圣意——”
    “不错。”李陈辅断然打断了他,“但除此之外呢?”
    沈梒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还有……还有京城世家的默许。”他最终道。
    不错,其实在今日之前,他早已想到——邝正的得势,与京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斗争,绝对拆不开关系。
    就算往上扒百年的历史,如邝正一般出身平庸的权臣也寥寥无几。能权倾朝野的,不是出身世家,便是有世家势力护航,无一例外。
    那父亲不过是一七品知县的邝正,是如何做到当朝的一品大员的呢?
    这却又不得不提起京城世家之间那旷日持久的权利之争了。
    早在先帝在位之时,京城中的几大世家斗的是你死我活、丑态百出。一山尚不容二虎,一个四九城内又怎容几家独大?于是,以谢家、言家、刘家为首的几个世家拥护了当时还位储东宫的洪武帝,而另几个世家投靠了其他皇子。这场浩浩荡荡的夺嫡之争足足持续了有十年之久,最终才以洪武帝登基而告一段落。
    许是在夺嫡的过程中看到了世家呼风唤雨的可怕势力,洪武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打压那些曾与他作对的世家势力们。而就算是谢、言、刘等站队正确的几个世家,也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纷纷潜心蛰伏了下来。如谢琻、刘凌的父辈,皆拱手交了兵权和官翎,以避锋芒。
    然而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又怎能因一人辞官、一人下马,而彻底消散呢?
    于是,当时摆在谢、言、刘等几个世家面前的问题便是——如何在不引起洪武帝猜忌的前提下,尽力存续家族的势力呢?
    现在看来,他们当时的选择,便是重新培养一棵足够为世家招风遮雨的“挡箭牌”。
    首先,这个人必须足够聪慧、机敏,讨皇上喜欢,这样才能爬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其次,他不可以出身世家;最后,他必须是个行事大胆、张狂且颇具天分的重臣,只有这样才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世家身上引走。
    由此,一代权臣奸贼邝正,终于横空出世。
    他虽出身平庸,但凭着几十年的蝇营狗苟,终于爬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他广招门生,疯狂敛财,甚至不惜坑害将士,抢占军田,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有了他在,再也没人会去骂那些曾经亦是呼风唤雨的京城世家们了。
    如深海中的巨兽一般,世家们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冷眼看着那头嚣张霸道的鲸鱼,大口吞噬着水面上浮着的小鱼虾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到沈梒这般回答的李陈辅,终于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他转身凝视着沈梒,淡淡地道:“你能想破这一点,便是最好。如今邝氏一除,潜伏在水面下的京城世家们究竟会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你我皆出身寒门,背后没有氏族牵挂,兢兢业业皆是为了皇上。若真有一日 ‘寒贵’之争再起,你究竟该如何做,想必我不说,你心中也会有数。”
    沈梒微微垂首,应了个“是”。他的姿容柔和秀美,如此不言不语之时,流露出的是十足的恭顺平和。
    然而在李陈辅看不见的广袖之内,他的手指却已揪紧了官府的内衬,捏得指骨也已微微泛白。
    却听李陈辅忽然又问道:“你和谢家小公子,关系一直很好?”
    “经常一起喝酒罢了。”沈梒平静答道,“欢场朋友。”
    李陈辅“唔”了声,没再说什么。师徒二人又略略站了一会儿,李陈辅便因天寒雪大,命他告退了。
    沈梒恭谨地一揖到底,保持着这个姿势徐徐退下了石阶,方一寸寸地起身,往外走去。
    此时的雪下得更大了些,每一片皆有鹅毛大小。沈梒微微垂头往外走时,有几片雪花便恰巧飘在了他□□在外面的脖颈之上。然而沈梒浑然不觉,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沿着李宅静谧无人的回廊向外走去。
    终于来至门口,守门的门房一见他过来,连忙起身将门推开。霎时间,外面铺天盖地的喜气蓦地挤了进来,炮竹、寒暄、呼喊、马鸣声纷沓而至,又吵又乱,却偏偏将人瞬间扯回了这凡世之中。
    而沈梒也似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醒了过来。他含笑赏了门房些岁银,缓步下了李宅门口的石阶,却又若有所悟地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的面前,门楣耸立、匾额高悬,连两侧的石狮子都充满了官威。
    看着这一切,沈梒的眸子略略暗下去了些。
    而就在此时,他却又忽觉颈后一阵冰凉——抬手一抹,竟是方才落在脖颈上的雪。
    不知何时已化为了一道道冰水,正顺着他的脊梁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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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吧!
    已经有点虐的苗头了,主要是李师父这个毒唯,太会引战了……(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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