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翮不知道阮青荇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可这人与她交情不错,更何况看她的脸色不似作伪。思忖再三,钟翮道:“你等一下,我收拾一下门口的东西就与你过去。”
    阮青荇弯了弯眼睛,她应了一声上前跨进门里,靠在篱笆一旁等她。
    钟翮手底下动作很利索,从房中取了宽袖的外袍披在身上,抬头道:“带路?”
    那辆马车停在村外,甚至都没能进村子。阮青荇也没解释,还未见那辆马车的时候,钟翮忽然皱了皱眉,像是嗅到了什么,轻轻抬头眯了眯眼。天光之下,她眼瞳中闪过一瞬银光,可这点细小的变化被掩藏得像是一场幻觉,可阮青荇敏锐地感觉到,钟翮周身气息有些变化。
    她试探着开口道,“怎么了?”
    钟翮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脚下步子却不停,“没什么,有个死人罢了。”
    饶是阮青荇见了她多次拔剑,到如今仍旧觉得脊梁上攀爬上一层白毛汗,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在离那马车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就是那个。”
    钟翮瞥了她一眼,“不至于,就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阮青荇摆了摆手,“我腿软。”
    钟翮不再计较,她抛下了阮青荇往前走去。这马车是个普通的马车,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周身不见符箓,也没有阵法的痕迹。可阴寒的气息似乎是以马车内为中心,不断的向外溢散,钟翮又往近走了一步。
    忽然马车微不可查的震了一下,随即尖锐的声音几乎是炸了起来,就像是有人用指甲不断的在粗糙的木头上划过。
    “生人勿近……”
    缥缈而阴森的声音几乎缠绕在了钟翮耳边,阮青荇心有余悸捂着耳朵向后退了一步。
    可在这阴森灵流最中央的钟翮却毫无反应,她低低勾了一下嘴角,右手微微抬起,食指朝上划了一下,那声音骤然被切断了,就像是潮水一般蜷缩回了马车。
    钟翮冷笑,“不知道我是谁么?安敢造次?”
    那鬼魂似有瑟缩的样子,此时钟翮眼里马车里是团团黑气,被她压得瑟瑟发抖却仍旧不肯离去,像是要拼命遮住马车里的什么东西。
    她没有半点怜惜鬼魂的心思,伸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刚一掀开,目所能及满是白绢,除了白就是黑色,那细细的一道一道丝绸一般的头发几乎将车内墙壁都铺满了。明明是柔软的头发却如同触手一般,缓慢蠕动着扎进了木板中,再往前一寸,钟翮的手就要皮开肉绽了。
    可惜那双素白的手忽然就动了,它猛地向上抬起十指如飞,扣住了一颗人头,然后猛地掼在了地上。
    那野鬼被摔得双目都流出鲜血来,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钟翮。钟翮保持着单手挡着帘子的动作低头睨了一眼躺在地上露出本相的男鬼。
    那鬼魂应当是新亡不久的男子,脖子上的寿印还未消退干净,但看这样子,就算身体还尚有一息,估计也熬不到明日日出了。
    那鬼魂被那一摔重创,细看来身上却有淡淡银色的雾气,像是绳索一样将他困在了其中。钟翮不屑做毁人魂魄的缺德事情,转过头这才看见这马车的真实样子。
    面对鬼魂钟翮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如今看着车里一片狼藉钟翮难得愣住了,她甚至有些荒谬地想:这就是礼物?
    钟翮把头探出马车,递给了阮青荇一个异常困惑的眼神。
    阮青荇眼睁睁看着钟翮单手从车里拽出来一团黑雾,然后面对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候,却露出惊异的表情。
    阮青荇回答的很快:“钟姐!我救下来的,你不是尚未婚配么!不喜欢养着做弟弟也行啊!”
    马车里确实简陋,堆满了稻草,稻草甚至遮掩了本身的座椅。这不是最重要的,稻草中间躺着一个人。
    长发凌乱不堪地散落在稻草中,额头上有一道一寸长的伤口,陈旧的血迹在马车墙壁上凝固成了暗黑色的痕迹。那是个看着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在一起。手腕上的麻绳几乎已经被血液染成了暗红色。他的嘴被布条封住,布条在他的脸上勒出了青白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双眼睛落在那张消瘦而狼狈的脸上显得尤其的大,睫毛染了血液纠缠在一起——是个还没长大的小美人,可那双眼睛上却像是蒙着一层灰色的阴翳,双眸无神。
    钟翮蹲在他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哦,是个小瞎子。
    他的胸口起伏得微弱,像是耗尽了力气,他微微抬头向钟翮的方向望了过去。那一瞬间钟翮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她颈侧的红痣忽然亮了起来,像是火星一样在她的灵魂上几乎要灼出一个洞来。钟翮疼的蹙起了眉头伸手捂住了颈侧。
    好在这样尖锐的疼痛并未持续多久,半晌像是火星熄灭,渐渐褪去。钟翮抬起头眼中银光闪烁,咬牙道,“娘……”
    这声娘喊得不大像寻常女子对母亲的敬重,仔细品来却像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痛与恨燃成一片火海,而更不可遮掩的确实那火海之下缓缓流动的悲凉。
    可躺着的人神思闭塞,并未听到。钟翮放下了手,那些不可说的情绪随着话音消逝无踪。她伸手指尖轻轻一动,勒在少年脸上的布巾就松了开来。
    还不等钟翮反应,原本奄奄一息的少年忽然暴起,张口就咬住了钟翮近在咫尺的手。莹白的齿贝陷入钟翮的手背,鲜血顺着少年的唇角流了下来。
    钟翮连动都不动,她只是惊讶于这少年的动作,似乎受伤的人根本不是她。钟翮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少年的下颚,他只觉得两腮一麻不由自主就松了口。
    少年终究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几乎刚一松开,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只能躺在草堆中昏昏沉沉地喘息。
    钟翮不想把手上的血擦在白衣服上,于是干脆就地甩了甩。少年似乎陷入了昏迷,钟翮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体温烫得吓人。
    钟翮收回了手,这尖牙利齿的少年大抵受了些刺激,她思忖片刻,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低头对仍旧被压在地上的新鬼道,“我不伤人魂魄,若是没有挂念的话,早些投胎。”
    新鬼抬起头,却更为惊惧,“你别动他。”
    钟翮撩起雪白的袍子坐上了车辕,她支起一条腿垂下眸子看他,那眼神冷得惊心动魄,她并没回答那新鬼的咆哮,“那孩子发着高烧,眼见着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新鬼急得整个眼睛都快染成深黑色,“你想怎么样?”
    这话终于问到了点上,钟翮将手搭在膝盖上,“他叫什么?”
    那新鬼没想到这女子居然问了一个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男儿家的名字……可都到这个时候了,做什么计较这些。
    他捂着被重创的心口,“小儿名嘉遇,姓……陆。”
    钟翮甚至不在乎这名字的真假,挥了挥手,新鬼身上压着的千钧之重骤然松了开来,“既然是你儿子,我就也就不计较了,早点投胎去吧,戾气这么重,小心成了厉鬼幽魂。”
    那新鬼惊愕的发现自己胸前被灵流穿透的伤口有浅浅黑气缭绕,魂魄上的伤痕竟然被缓慢地修补好了。
    “多谢这位仙人,可……我不能离开他。”
    钟翮掀起眼皮,淡淡道,“怎么?信不过我?”
    新鬼苦笑了一声,“我与仙人萍水相逢……更何况,我怕他出事,是我识人不清,我本想送他去苍梧山修道,可如今竟落到了如此地步……”说着他周身的怨气竟像是绵绵不绝那样眼见着刚恢复清明的眼睛又有凶气显露。
    钟翮的手指按在车辕上停了一瞬,她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呆着他身边,他的阳气怕是会被你活活耗干净。”
    钟翮的话像是什么稀世利刃,一刀就斩断了那新鬼身上连绵不绝的怨气,他显然怔住了,眼眶骤然红了起来,钟翮微微侧目。
    原来人死了以后也会伤心的么?
    钟翮那铁石一般的心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柔软了三寸,“你可是不放心我?我……算不上什么圣贤,可君女一诺,心如磐石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且放心。”
    那新鬼血泪滚滚而下,他别无选择矮身跪在了地上,“还请仙人帮帮我儿。”话音方落便是悲戚的哽咽声。
    钟翮垂眸,“要我帮什么?”
    新鬼抬起满是血迹的脸,“恳请仙人替我送他去苍梧山,有一位姓钟的道长曾答应收我儿为徒弟,我儿如今这样狼狈是为我所累,还请仙人拦着我儿,让他别往回看。”
    这新鬼没了怨气,倒像是显出了生前的三分模样,瞧着大抵过了而立,脸颊消瘦,生前应当是病死的,钟翮收回了目光,“我只能做一件事,苍梧山不是我不想送他而去……苍梧山已经没了,去了也是送死。”
    阮青荇远远站在不远处摩挲着腰间的佩刀,她眼里倒是不见惧怕,钟翮喊了一声,“青荇,有马么?把这车拉回去。”
    阮青荇知道她收拾的差不多了,远远吹了声口哨表示自己知道了,不到一刻钟就牵来了自己那一匹白额马。
    “钟姐姐?想通了?寻个夫君?”
    钟翮冷笑,“你倒是胆子大,这么一车阴气拉回来竟也不觉得难受?”
    阮青荇吐了吐舌头,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这话说的,这不是有你么?”
    钟翮叹了口气,偏过头对那新鬼道,“你定然不放心,附在这玉珠子上吧,等你放心了再走。”
    新鬼低头叩首,然后化作一道青烟溶进了钟翮手腕上的玉珠中。
    阮青荇忍不住伸头问道,“他怎么这么肯听话?”
    钟翮将另一条腿搭在车辕上,示意阮青荇驱马儿往前走,“人魂新丧,神志都还在,自然与人无异,更何况这新鬼是后面这孩子的父亲,慈父护儿,迫不得已。”
    阮青荇听得神往:“钟姐,你会这么多,不如我拜你为师,你教教我呗?”
    钟翮顿了顿,“免了吧,霍先生若是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不跟你说笑了,我去看看那孩子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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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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