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夜色悬着星斗,一直铺到月牙泉上。
    安秧忽然回头看了陆嘉遇一眼,他赤脚踏在柔软的毯子上走向陆嘉遇,“你知道你自己是纯阴之体吗?”
    陆嘉遇不是没听说过,只是多半都是从他人嘴里听到的一星半点,钟翮从未跟他解释过。
    安秧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就知道钟翮那个老狐狸没跟他说,虽说他与钟翮是合作关系,自从钟翮半死,她也算是他的同类。但是安秧就是见不得钟翮这样道貌岸然的人打着‘我为你好’这样的名号,然后什么都做,什么都不说。
    不是说这么做不好,而是……凭什么呢?他们这类人,先把人宠坏,然后再出其不意丢进雪地里。像陆嘉遇这样的人,心上还纯白的像一片纸,那大片的墨迹竟是至亲至亲爱涂上去的,这样对陆嘉遇太残忍了。
    安秧透过陆嘉遇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你以后可万万要小心,你这样的体质,凡是逆天而生的都想要。”
    “把你丢进什么鬼渊做阵眼都浪费了。”安秧的眸子忽然竖了起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气压隐隐让整个楼上的气息都起了变化。
    陆嘉遇轻轻抬起手掌,这楼在震……他抬头看到安秧的眸子,就知道安秧也发觉了。
    蛇妖凝神片刻将手指比在唇间,他的语气无不感慨,“用你的身体来养点什么大魔鬼怪多好啊。”
    话音未落,安秧整个人就消失在了原地。
    陆嘉遇一惊,无暇思索他最后两句话,从地毯上爬了起来跑到了栏杆边向下看去。
    安秧背对着他浮在半空中,而楼外站满了修士,无数剑修魂修像是罗网一般浮在半空中将雪衣楼网了个结结实实。
    灯火仍旧在下面闪动,而鼓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陆嘉遇藏在黑暗里探头向下看。地面已经染成血红色,躺着无数妖修的尸身。他望着那一地的尸身几欲做呕,甚至无法在站立。;陆嘉遇顺着漆红的柱子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他心里的震惊难以言喻,下面……不是正道么?
    安秧的脸色也不好看,虽说妖修鬼修走生意性命自负,可死在他楼下这么多还是头一次。
    蛇眼几乎缩成一条线,在黑夜中泛着灿烂的金色。
    “谁杀的?”他的声音又轻又细,像是吐着信子,却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围剿雪衣楼这个主意不是陆汀州他们出的,袁逢意心中哀恸难平,干脆去找了当时目睹的几家弟子,商量着大家去雪衣楼要人。
    没想到应声的比她想得还要多,当几乎多余目击者三倍的队伍成型的时候,袁逢意觉得有些不对了。当队伍中不知名的第一剑刺向一个年幼的鬼修的时候,血迹就沾染在每一个修士的手上了。
    她的心一横,不就是些妖邪么?杀了取丹修炼也不是什么错事……
    可当那个一身红衣的银环蛇如愿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袁逢意忽然清醒了。
    她怎么会想着来杀这条蛇王呢?这与送死有什么不同?
    安秧忽然笑了一下,“你们知道吗?妖修是有气息的,就像你们说的,恶臭,污秽的气息……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杀了吧……”
    前排的修士忽然面露惊恐,“我……我不能动了!”
    恐慌比热血来得更快,秦家一个修士目眦尽裂,“妖畜!便是杀了又怎么样!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配活着么?”
    “就是……”
    “替天行道怎么了!不若你放开我们打一场!”
    那人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不必有什么忌讳,干脆破口开骂。
    果然安秧偏头看向了那个修士,出乎意料的是,蛇妖没有生气,甚至还笑眯眯地转了转头,“你是谁家弟子?瞧着还有点眼熟。”
    “我呸!谁跟你眼熟!”修士骂得脸红脖子粗,“我是秦家人!不要脸的妖物!你竟敢在我秦家万佛窟门口渎神!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蛇妖看她的眼神很平和,似乎通过这个姓想起了不少温和的回忆,他的口气颇为怜悯,“秦家人生气了?”
    众位被挂在空中的修士,“……”
    这蛇妖怎么脾气这么古怪?
    他不凶狠的时候,神态会显得很天真稚气,十分容易让人忘记他是个大妖。
    那叫嚣得厉害的弟子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色通红,“你胡说什么!”
    安秧的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金瞳烁烁,“你应该感谢你自己的姓救了你一命。”
    一道残影裹挟风声而来,那个修士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红影奔他而来,紧接着小腹就是一痛。
    “你不是想挖我的蛇丹吗?”安秧笑道,“这个金丹就当做赔礼了……”
    一声闷响,那只陷在□□中的手抽了出来,像是嫌恶一般安秧将那颗金丹随手丢了出去。
    修士还来不及尖叫,一道劲气便打上了那颗残破的身子——活像是被人踹飞了出去。
    兴许是她命大,众人忽觉身上枷锁一轻,一道青蓝色的灵光在秦家的修士背后展开,将人兜住免于摔个脑浆崩裂。
    “掌门!!”
    “掌门救命!”
    “师祖!!!”
    安秧愣了一下,抬起头眼里燃起火光。
    无数草木飞沙无风自动,围绕在雪衣楼周围纷飞作响。你终于来了,安秧想,这是第三百一十五年。
    人群之外,半空中漂浮着一个人,银色的面具下她露出了一个诡秘的微笑。
    陆嘉遇仍旧靠在红柱后平复心跳,他试图靠闭眼呼吸来躲避恶心的感觉。
    “起来,我们在这里不宜久待。”钟翮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陆嘉遇猛地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都有了血色,“师尊!”
    钟翮点了点头,将手递到了他面前。陆嘉遇未曾多想,便将手搭了上去,肌肤相触的那一刻,陆嘉遇的心忽然一冷。
    他猛地抬头看向“钟翮”——那只手是热的。
    身体比意识先惊醒,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后倒去,月华跟着他受了刺激,炸起白光。
    可惜“钟翮”的动作更快,几乎像是贴着他的腰一般,那只手顺着他的腰将他死死扣住。磅礴的灵力顺着他的腰间游走,慢条斯理封住了他身上所有的经脉。
    “钟翮”抱着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面颊,亲密至极,像一对爱人。陆嘉遇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看见陆嘉遇脸上隐忍的表情,“钟翮”显得有些困惑,“你不是喜欢我么?”
    “为什么这样心口不一?你不是……很早就在梦里梦见我这么抱你了么?”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
    陆嘉遇的脑海中炸起一阵白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突破了喉舌上的封印,他费劲却一字一句道,“你放屁!”
    “钟翮”更惊奇了,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她勾起陆嘉遇的双腿几个跃步跳出了窗外,浮在月色中,“说来,你不想知道你亲亲的好师尊对你的这些遐想有什么反应吗?”
    陆嘉遇的脸色白了下来,“钟翮”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我带你去问问吧。”
    “钟翮”轻轻点了点陆嘉遇的嘴唇,“是我小瞧你了,但是你不会再有机会挣扎开了,不过不用担心,你想的事情,我亲自帮你问。”
    “钟翮”的身法速度都很快,与钟翮本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转眼便穿云踏月,一片向胡杨林飞去。
    无数景色从陆嘉遇身后疾驰而过,“钟翮”忽然松了手,陆嘉遇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落进了一张巨大的藤蔓网中。
    他动弹不得,心中几乎要急得吐血。身上那股灵气像是要勒进骨头一般,将他牢牢锁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更糟糕的是,顺着月色,他看着在胡杨林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白影。陆嘉遇不敢想,若是师尊知道自己曾对她有那样的肖想会是怎样的反应,在这一片混乱中,他猛然意识到无论是什么样的回答,都足够令人肝肠寸断。
    钟翮似乎对这一切一无所觉,她手中拿着一个匕首,静默片刻在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掌心化下一道血痕。深红色的冷血从她的手掌中缓慢低落在地上,她能感觉到从地下传来的窃窃私语又大了些。像是墨色一般的黑气从地下缓缓浮上来,缠绕在她周围,缓慢渗进她手掌的伤口中。
    钟翮不是很在意,远远的胡杨林中,走来另一个身影。月色照出了一张与钟翮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这人脸上充满着恶意,就像是每一寸发丝都淬了毒一般。可惜顶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笑起来满是邪气,别有一番风情。
    “钟少主,别来无恙。”
    钟翮缓缓回了头,神色不动,“你来晚了。”
    “钟翮”摆了摆手,脸上满是不屑一顾,“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我今日路过雪衣楼,见到了你那宝贝徒弟,哎别翻脸啊,我就是抱了抱他,什么也没做。”“钟翮”勾起唇角。
    钟翮抬起了眼,甩了甩手上的血水,“你最好说清楚些。”
    “钟翮”无声地笑了,“那是自然。”
    陆嘉遇躺在藤蔓上,不要……不要说……
    “你的小徒弟本事很大啊……”
    “怎么?”
    “他在梦里肖想过你,你知道吗?在床上的那种,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问出来的。”
    钟翮的动作,在黑暗中停滞了一刻,那人瞧了出来,笑意越发鲜明。
    不要……说……陆嘉遇绝望地想。
    可那个人怎么会让他如愿呢?陆嘉遇忽然觉得自己短暂的失明了,他的眼睛也被封住,只留下一双耳朵,将下面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钟翮的回答很简单,简单到他不怎么费力,便能够被她的话轻易车裂。
    “你别用这样的事恶心我……滚吧。”
    陆嘉遇忽然笑了,他不能动也不能出声,只有胸腔在黑暗中无声地起伏。他突然咳呛了一下,身上的灵力尽数松开,一口鲜血顺着他的唇中溢出。
    身下猛然一空,他来不及反应便摔倒在沙土中。
    陆嘉遇抬头,看见自己面前有一双云纹靴子。他开了口却仍旧没有声音,念着他心里珍而重之的名字,“师……尊。”
    可酷刑仍未结束。
    “钟翮”得意极了,她抚掌大笑,“哈哈哈哈,怎么能是恶心呢?钟翮啊,你真是不厚道。”
    “你最开始不就是想养着他做鬼渊的祭品吗?”
    陆嘉遇猛地抬起了头,看向站在一旁却面色冷淡的钟翮,他残破的心,又被碾了一遍。他荒谬地想,原来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陆嘉遇这个人,是个麻烦,钟翮留着他,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他的纯阴之体。所以钟翮从不跟他解释,什么都不尽心教他……活脱脱像是在养一个宠物。他不该信的是不是?
    陆嘉遇心口钝痛,又是一口血,染了十指。
    “你闭嘴。”钟翮却动了,她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黑雾裹挟着杀意像一条游龙一般袭向那个人。一声巨响后,原先站着人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坑,可人影却早就消失不见了。
    钟翮的眼睛泛起暗红,她闭了闭眼将鬼气压了下去,并未去追。
    四下里万籁俱寂,钟翮背对着陆嘉遇站了片刻,他们都没有动。
    迷蒙见间,一双手为轻轻蹭过陆嘉遇的下巴,钟翮半跪在地上,伸手仔仔细细为陆嘉遇将脸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陆嘉遇抬头愣愣看着她,他开口,眼泪就坠在眼窝里,“师尊……你觉得我恶心吗……”
    钟翮冰凉的手指顿了顿,在他的脸颊边蹭了蹭,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一个安慰。
    陆嘉遇惶惶然,“那你为什么要收留我呢?”
    就在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钟翮开口了。
    “眼睛……”她低垂着眉眼,黑暗做掩护,将她心爱的小徒弟描摹了一遍又一遍,陆嘉遇逆着光看不到钟翮的眼神,“因为我要你的眼睛。”
    话音未落,那双手落在了陆嘉遇的眼角,细细的金光顺着他脸上的血脉亮起,一直蔓延到他的眼睛。
    “啊————”那是目灵被拔出的痛感,足够一个人将自己杀死千万遍。
    炽热的痛意几乎将陆嘉遇的眼睛烧毁,他疼得甚至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哪里受了伤。他的心似乎被人一把捏碎,碎片从眼睛一颗一颗被拽了出来。他被钟翮单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未曾落下来的眼泪混着鲜血爬满了陆嘉遇的脸。
    哭喊惨叫都没能让钟翮停手,一道淡淡的灵火浮在钟翮的手上——那就是陆嘉遇的目灵。
    这道灵火被取走,从此那双鬼眼再与他不相干了。
    “陆嘉遇……我与你缘分就到这里吧。”钟翮低声道,临走之前她悄悄地做贼一般摸了摸陆嘉遇的长发。
    陆嘉遇是奄奄一息的小兽,他躺在无人之地,旷野无声。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混杂着哽咽的质问太轻,被夜风一吹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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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钟翮风评被害。
    陆嘉遇:没想到啊,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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