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恢宏的燕都华昭皇城,这几夜灯火通明,琉璃瓦下的朱柱门窗间穿梭着憧憧人影,宫灯照耀在澄澈庄严的汉白玉石基上,几如月中宫阙,更给黄瓦红墙增添几分雍容华贵。国丧加上新皇登基,够群臣忙活几个昼夜了,众人都是久居官场的老手,均早做好了侍奉新主的准备。
    江栋卿悄然从崇楼之上走下,沿着宫中墙角暗影,绕过人声喧闹的太和殿,径直奔至西华门,他已换了便服,回首向那金碧辉煌,规划严整的华昭城中望去,心里暗叹一声,转身离去。
    穿过漆黑的门洞,是与宫内迥异的安静,江栋卿看到一个熟悉的老者在树影之下徘徊,旁边是一辆马车,他忙上前去,低声问道:“阁老怎么来了?”
    “来送江总管一程。车上说话。”颜望山伸手做引,两人进了车中,马车疾行而去。
    “江大人现下往何处而去?”
    “江某的妻儿已在燕都南城门外等候,阁老将我送到南门就好。今夜我们就赶回兖州老家……这皇城,此生可能再不会回来了。” 江栋卿心中惆怅,但却也庆幸自己还能囫囵着身子过太平日子,这已是作为内卫总管所得的最好结局。
    马头调转,车夫往南城驾车,颜望山继续道,“内卫的事,都办妥了?”
    “千名内卫已遣散出城,众人的籍帐我已经尽数销毁。”江栋卿低头瞧了瞧自己包裹中的内卫官服,“皇上宅心仁厚,早为我们存了几年的俸禄,足够弟兄们隐姓埋名,安身立命了。”
    颜望山颔首,“这新皇继位,李淮景最不能放过的就是内卫,如此老夫便放心了。
    “您和皇上的关系密切,这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江栋卿忧虑道, “阁老,您……也要多加小心啊!”
    “老夫为官四十年,傍着个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名头,李淮景暂时不会动我。”颜望山心里早有了计较,“一把老骨头,蹦跶不了几天了,待他登基老夫便告老还乡,正好给那董之涣腾出位子来。”
    “皇上并不是没机会回京,为何……”江栋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颜望山捋了捋胡须,他了解李羿陵的脾气秉性,知道他不想再因内战搅的大周不宁,还有就是,他可能想借机深入草野观察政失之处……不过这也只是猜测,想到眼下国库的事,颜望山不禁一笑,隐晦道:“因为宫里有一大堆烂摊子,在等着李淮景收拾。”
    山衔好月,清溪泠泠,蓟州挂月峰清静观旁,萧竹与几个徒弟坐于亭间席上,饮茶夜话,也正好在谈论此事,
    “陛下这样做,他自己倒是轻松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天下之事全然不必操心。”二徒弟纪守一笑道,“此前他来咱们观中修行,我就觉着他和大师兄合得来,清静无为,没个皇上样子,现在倒好,正赶上他叔叔篡位……”说到这,纪守一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俯身低声道:“他不会来咱们清静观修道吧?那可不行,李淮景非得把咱这座山头铲平了不可……”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邱子鹤冷着一张脸训他。
    “咋了,我说错了?” 纪守一脖子一梗,“每次说起皇上你先不乐意了。”
    邱子鹤没理他,阖眼念自己的经。
    萧竹望着晴朗夜空,叹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陵儿这是……以退为进啊。”
    邱子鹤闻言微微睁眸,“损而不竭、深不可测……上善若水也。”他想起李羿陵还会心念微动,但已较之从前平和许多。
    “师父,您说此次回山师兄变了……我怎么看不出来哪儿变了?被晒黑了?”孔黛瑶眨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在邱子鹤身上上下打量。
    萧老人打趣她:“瑶儿也变了,不缠着子鹤了,仿佛另有心上之人啊。”自邱子鹤从西北回来,仿佛脱胎换骨,孔黛瑶也不再缠着他,萧竹心下了然,这两个孩子都成长了。
    “哪有!我……我那是想一心随师父好好修行!”想起方铭的身影,黛瑶脸色绯红,无力地辩白。
    “就你?算了吧,你看哪个道姑捯饬得有你好看?臭美还不承认!” 纪守一嘴欠,最喜欢逮住机会损自己的小师妹。
    “修行之路艰苦卓绝,你父亲孔啸然把你送进道观的时候,贫道本不想收下,抵不住他一再请求……这些年你虽在道观长大,贫道却没对你严加苛求,瑶儿现下已经长大,若有自己的打算计较,老夫都依得……”萧竹一脸疼爱地望着她,黛瑶眼圈一点点红起来,嗔怪道:“我没那个混蛋父亲,这世上我的亲人只有师父和师兄,我才不愿离开师父……”
    “好,依你便是。” 萧竹轻抚她发髻,“时候不早了,守一、黛瑶,去歇息吧。子鹤留下。”
    “师父……”待那二人走后,邱子鹤正襟跪坐在萧竹面前,他心中紧张忐忑,隐约知道师父要问什么。
    萧竹知道他心之所念,没直接发问,而是侧身将一侧棋盘摆在席上,邱子鹤见状不禁笑道:“师父,子鹤下不过您。”
    “无妨,让你三子。”
    棋势开阖接乾坤天地,黑白流动纵日月星河,忽而短兵相接,忽而空灵飘逸,棋至中盘,黑五十九子防渡过不得已,只能反戈一击,至白七十八手,白棋成功压缩了黑阵,形势领先,而后,白方上下呼应,中腹成空,邱子鹤有些冲动,打劫求生,断开白棋后果断消劫,然而萧竹的白棋行至一百二十六子,靠联络、吃黑做活,大局已定。
    邱子鹤撂了手中黑子,“师父布局通透,疏密有致。子鹤自愧不如。”
    萧竹笑道:“老夫算得较你快一些,这计算技巧可慢慢改进,重要的是领悟其中奥妙,观子鹤执子,想来你已知乌鹭之最高境界。”
    邱子鹤叹道:“和。”
    “不错,清阳在上为天,浊阴在下为地。和合之气孕生天地万物,也为人之初始。这道理你熟读道经,自然懂得。”萧竹捋捋拂尘,“只是心是否和谐,却被很多人所忽略。”
    “师父……如何才能心和。”话说到邱子鹤心坎里,他诚恳发问。
    “方才你黑九十六子,为的是打劫求生,却把自己的气和眼堵死了。”萧竹道:“心也如此,欲求和谐,须得应其自然,和光同尘。有些心念感情,若一味摒弃排斥,心的灵性也就被一同堵死,倒不如学会正视接纳,与之共处。”话点到这里,邱子鹤已豁然开朗,“谢师父,弟子明白了。”
    “师父不愿替弟子做出抉择……瑶儿如此,你也同样。如你心之所想是辅弼天子,师父绝不拦你,更不会怪你。”
    邱子鹤摇头,“师父,我已想好,仍在观中刻苦修持,终生不再染指朝堂之事。”
    萧竹开玩笑道:“若陵儿来观中寻你……”
    “师父……莫开弟子玩笑了……”邱子鹤面上一红,师徒俩在松间亭下,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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