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锦素来是没有什么耐心的,但那个人若是顾轻衍,她的耐心便多了。
    所以,当顾轻衍顶着出了许久的日头来到安家老宅,进了枫红苑,便见安华锦正坐在画堂的饭桌前,手里攥了根红绳,手指灵巧地在编着什么。桌案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碗碟,碗碟干干净净,显然还未用早膳,在等着他。
    他眸光动了动,眉眼染上一层笑意。
    听到动静,安华锦抬眼看来,顾轻衍锦袍玉带,清贵雅致,只是身上隐约多了一丝前几日不曾闻到的却让她觉得久违了的气息,她扬眉,“你这是去了八大街?从那里过来的?”
    顾轻衍脚步一顿,讶异地看着安华锦,“怎么看出来的?”
    “气息!”安华锦收回视线,“三年前暗室的气息,一模一样。”
    顾轻衍吃了一惊,“嗅觉如此敏锐?”
    “嗯。”安华锦手指缠绕,动作不停,“我自小学识毒辨毒,本就对气味十分敏感,三年前吃了你的教训,回去南阳更是又费了一番辛苦练习,对你身上的气息,尤其敏感。”
    顾轻衍:“……”
    他哑然失笑,“看来我以后做什么,都瞒不过你了。”
    “也不一定。”安华锦一本正经地说,“你只要做了坏事儿后沐浴换衣,我也闻不出来。”
    顾轻衍低咳一声,“本也没打算瞒你,是要对你说的。”
    安华锦挑了挑眉。
    顾轻衍便压低声音将他的人暗中盯着大昭寺,昨日半夜盯出了偷跑的方远,以及他在八大街暗室里从方远嘴里审问出的事情说了。
    安华锦停了手中的动作,震惊地说,“诚太妃不要命了?竟然与和尚偷情?还弄出了一个孩子?”
    最奇葩的是,那孩子都十岁了,至今好好地活着!
    顾轻衍默,“我当时查出此事后也很震惊。”
    “怪不得诚太妃一年有半年住在大昭寺,感情是打着礼佛的幌子,做着地下的买卖。”安华锦乍舌片刻,皱眉,“诚太妃根基这么深吗?刑部都有她的眼线?竟然那么快就给方远往大昭寺递了消息?尤其是大昭寺都被封锁了,消息还能递进去。”
    “诚太妃的儿子替陛下而死,诚太妃自己对陛下也有扶持之功。陛下对诚太妃很是敬重宽容,诚太妃在宫里待腻了,出宫只需派人与陛下说一声,这些年,无数的人见风使舵,巴结诚太妃,她的这张关系网就这样结了起来,刑部有她的眼线,也不稀奇。”
    安华锦啧啧,“一个太妃,权力竟然这么大,怪不得她敢如此胆大与人偷情生孩子。”
    顾轻衍特感慨一声,问,“你编的是什么?”
    他早就想问了,此时交代了今日来晚的原因,便忍不住问了。
    “吉祥结。”
    顾轻衍眨眨眼睛,“很好看。”
    “自然好看,我这手法是跟一个老师傅学的,花样多着呢,这个是最复杂的编法,我烦闷或者心燥时,便编上一个,能够让人心静冷静。”安华锦继续手中的动作。
    顾轻衍盯着安华锦的青葱手指缠缠绕绕,复杂的令人眼睛看不过来的空隙和好几股红绳,她却不用眼睛盯着也极有章法,熟练至极,“怪不得与我见过的吉祥结不一样,这般复杂的手艺,宫里巧手绣娘也比不得,真是心灵手巧。”
    “不是所有好东西,都会进宫廷的。民间亦有无数宫廷不及的东西。”
    “嗯。”顾轻衍点头,温和地说,“我还不曾见过这般漂亮的吉祥结,你这个……编完了,送我吧?”
    安华锦抬眼瞅他,“顾七公子好东西多的是,这么个小玩意儿,也看的上眼?”
    “很是看的上。”顾轻衍神色认真,盯着吉祥结不错眼睛。
    “行啊,你想要就给你。”安华锦答应的痛快。
    顾轻衍笑容多了几分欢喜,眸光润澈了几分,“你怎么会这么多东西呢,如此心灵手巧。”
    安华锦笑,这话她爱听,夸人的话谁都会说,由他嘴里说出来,似格外让人舒畅,“我爷爷也曾经夸过我心灵手巧,学什么会什么,做什么都像样子,但没有你夸的好听。长的好看的人,是不是更会夸人?”
    顾轻衍低咳,微红了脸,“也许吧。”
    安华锦笑出声,他夸她,她也反过来夸夸他,他这是不好意思了?
    顾轻衍掩唇,又连续咳了几声,忽然心思飘飘浮浮的,勉强压了片刻才定住,“你说你烦闷心燥时编这个,那么今日烦闷心燥了?因为劫粮案?”
    “嗯。”安华锦收了笑,“若非因为这个案子,陛下初登基,便对南阳王府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也不至于不重视兵器监,不改进兵器,玉雪岭一战,我父兄三人也不至于埋骨。我便想着,当年的劫粮案,怕是有人就是冲着要毁了南阳王府做的。做的那么天衣无缝,十八年都没抖出来,想必那人只手遮天。想的多了,便烦闷的很。”
    顾轻衍抿起嘴角,“当年,劫粮案不是天衣无缝,毕竟有躲过一劫的鬼见刀程启,也有逃跑了杀人替身遁入空门的方远。陛下查不出来,是新登基,根基不稳,而南阳王府查不出来,是因为南阳距离京城和淮河南岸太远了。”
    “据方远所说,当年户部主事张桓,也就是如今的张宰辅,他一个户部主事,不见得能谋这么大的事儿。十八年前,与他关系密切的人,还有谁?”安华锦思索。
    “这就需要查当年在朝官员的卷宗了。”顾轻衍道,“如今张宰辅官居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轻易撼动不得,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因为方远的猜疑,便打草惊蛇,需慢慢查。更何况,陛下宠爱淑贵妃,二皇子虽与其他皇子们一样,除了嫡出的七皇子,陛下看起来对其他皇子都一视同仁,但到底私下里,还很是看重的,否则便不会每逢年节,都私下从私库里给一两件东西暗中送给二皇子讨个吉祥。”
    二皇子的外祖父,便是这位张宰辅。
    陛下明面上同等对待,私下却有如此区别吗?
    安华锦眯了眯眼睛,陛下既然是私下,想必也只有身为顾轻衍的人的张公公得知了,“我七表兄私下得吗?”
    顾轻衍笑笑,“七皇子是嫡出皇子,不必私下得,陛下本就给的丰厚。”
    “原来陛下中意的是二皇子吗?”安华锦绞尽脑汁地想了想,陛下的诸多皇子,她好像三年前都见过,但长什么样,除了记住了她的亲表兄楚砚,其余人都不记得了。二皇子什么模样,她连他的脸也想不起来,更别说性情了。
    “也许吧!陛下的心思深的很,说不准。”顾轻衍模棱两可。
    安华锦哼笑,一碗毒茶,牵扯出了劫粮案,牵扯了诚太妃、贤妃、三皇子,张宰辅、淑贵妃、二皇子。再往深里查下去,牵扯的想必更多,朝堂怕能震个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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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喜欢(一更)
    因顾轻衍眼巴巴地盯着,安华锦本来想扔下编了一半的吉祥结先吃饭的打算只能作罢,动作利落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吉祥结编完,给了他。
    顾轻衍立即将吉祥结拴在了自己的腰间。
    吉祥结繁琐漂亮,安华锦用的是好线绳,做这种随手打发烦闷心燥的小东西,她反而不是一贯的随意,丝毫没有半丝将就,用的是让孙伯派人大清早去秀坊买回的上等的好线绳,如今就算给了顾轻衍,被他拴在腰间,也丝毫不掉他的身份和身价,反而配着他墨色锦袍,增了一分明艳的色彩。
    他本就长的玉颜雪姿,稍作分毫的点缀,更显得瑰艳如画。
    安华锦托着下巴端详了片刻,心中啧啧,今早可以多吃一碗饭。忽然生起这样的未婚夫,若是她不要,给了别人,亏大发了的感觉。最好就是她不要,别人也不准要。
    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打了个转,被她扫开,问,“你在翰林院时,每日穿什么衣服?”
    “官服。”顾轻衍摆弄着吉祥结,怎么看怎么喜欢,他鲜少喜形于色,也鲜少往腰间佩戴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今日是头一遭。
    “我知道是官服。”安华锦见他不走心只顾把玩吉祥结,无语瞪眼,“我问你什么颜色?”
    顾轻衍这才抬起头,正经回答,“绯袍。”
    安华锦眨眨眼睛,“翰林院最高官也就五品吧?五品能穿绯袍吗?”她记得四品以上,才能穿绯袍。
    顾轻衍微笑,“我的编制在吏部,从侍郎职,三年前,陛下要重修大楚史,将我派去了翰林院监总修,但吏部的职依旧在,每隔几日,也要去丁卯一次。不过大楚史快修完了,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回吏部了。”
    安华锦恍然,他对顾轻衍真是不太了解,知之不多,哪怕查了两年,也只查出个名字,别的没多少。后来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也没关心过他是几品官。
    如今算是知道了。
    他年纪轻轻,不及弱冠,便是四品的绯袍高官了,且又在翰林院任总修重修大楚史,完成后,这是一大功绩,想必官职还会再提一阶。
    如此坦途,大楚史上也没几人了,也许用不了几年,他就能封侯拜相,站在顶端。
    他这样的人,不愧是顾家最拔尖的子孙,也怪不得陛下连想都不敢想让他给她入赘安家。陛下想的最多的,是她退一步吧!她一个女儿家,不需要出将入相。
    若不是愧于安家,顾忌着她身系南阳军,陛下想必早绑了她抬进顾家成亲了。
    “你穿绯袍一定很好看。”安华锦笑眯眯地,心里将早先想去刑部天牢瞧瞧程启和忘梭的事儿扔去了一边,有了个主意,“左右也无事儿,要不我陪着你去翰林院吧?”
    顾轻衍手一顿,“不太合规矩。”
    安华锦看着他,“毒茶案牵扯出劫粮案,牵扯的大了,估计一时半会儿结不了。我们的事儿一日没订下,若不生变让陛下改了主意的话,就会一日托着,我在京城怕是一待就许久,你总不能天天陪着我闲逛闲玩。我这般模样和身份,自然不合规矩,但若是我扮作你的随从小厮,不就合规矩了?”
    顾轻衍想了想,“此事需要陛下恩准,毕竟不是轻易能踏足的地方。”
    “吃过饭后,你去问问陛下。”安华锦摸摸肚子,“饿了饿了,快吃饭。”
    顾轻衍点点头,觉得也不是不行,陛下也许会同意,他的确有许多事情要做。
    于是,用过早膳,顾轻衍进了宫。
    皇帝心情依旧不算好,但见顾轻衍来了,面色还是很温和,“怀安,找朕有事儿?”
    顾轻衍见礼后点头,很有技巧地将想带安华锦一起去翰林院之事说了,话落,见皇帝皱眉,他温声说,“臣觉得,翰林院清净,安全,笔墨书香气息浓郁,让小郡主换了女儿装,随臣去翰林院编修,虽不合规矩,但好处却极多,臣能带着人随时护着他安全,也让她在氛围中多感受几分书卷气,还能既不耽搁臣的事情,也能与她培养几分熟悉和了解。”
    皇帝沉思片刻,眉头渐渐舒展开,“好,就依你所说,朕准了。不过你要盯好她,别惹事,别打架,别张扬闹的人尽皆知,她跟着你进翰林院,本就破坏了规矩,如今朕给她破例,她若是惹出麻烦,朕饶不了她。”
    “是!臣一定仔细地盯好她。”顾轻衍颔首。
    皇帝露出笑容,站起身,拍拍顾轻衍的肩膀,“怀安,朕知道那小丫头难管,脾气也不好,大约是处处与你不契合,难为你处处让着她。委屈你了。”
    顾轻衍摇头,“小郡主若是不发脾气时,还是极好哄的。”
    皇帝哈哈大笑,似乎终于有了一件高兴的事儿,正要再说什么,一眼瞥见顾轻衍腰间的吉祥结,话音一转,“朕从没见你佩戴这样的东西,如今怎么佩戴了?这东西有来历不成?”
    顾轻衍低垂下眉眼,露出笑意,“小郡主喜欢看。臣就投其所好。”
    “做得好。”皇帝闻言很是欣慰,又拍拍顾轻衍的肩膀,“去吧!”
    顾轻衍告退。
    出了南书房,迎着明媚的阳光,顾轻衍又摸了摸吉祥结,不是安华锦喜欢,是他喜欢。但这话不能对陛下说。
    张公公对顾轻衍佩戴的吉祥结多看了好几眼,趁着送他出来,压低声音说,“公子,如今翻出了劫粮案,大昭寺捐赠的军饷怕是更没那么容易让陛下松口送去南阳了。您得赶紧想法子。”
    “嗯。”顾轻衍点点头。
    张公公送了几步,转身回了南书房。
    皇帝心情好了很多,见张公公回来,对他说,“你说,顾轻衍是不是对小安儿真上心?否则不会想着带他一起去翰林院。”
    张公公立即说,“顾七公子肩上担着陛下给的重任,眼看着大楚史快重修完了,让他闲着,一两日还好,长了自是闲不住,如今带着小郡主前去,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嗯。”皇帝笑,“顾轻衍不枉得朕看重。他将大楚史修订完了,也到了大楚官员三年一大考核的时候。朕就让老是和稀泥的告老还乡,将户部尚书的位置让他坐。”
    张公公心下一惊,又是一喜,但分毫不敢表露出情绪,“七公子如此年轻……”
    皇帝哼了一声,“有志有才不在年高,他能担得起。”
    “也是,陛下圣明。”张公公奉承。
    出了宫门,顾轻衍遇到了楚砚,他停住脚步,楚砚也瞧见了他,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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