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与王熙凤起身领命,便出了荣庆堂,回到王夫人的小上房。待王夫人坐定,王熙凤便等着这位姑母吩咐。
    “我总觉得,赵姨娘这死得有些蹊跷,总得叫人过去看看才放心。琏儿如今该是没什么事忙,还是叫他跑一趟吧。”王夫人手拈着佛珠,眼角瞥一眼凤姐,又道:“说起来,年前的时候就叫他去,只不过因事给耽搁了。若是早将那娘儿俩接回来,怕也不会出这档子晦气事。”
    王熙凤闻言拧了拧帕子,面露为难地说:“这……太太,我们爷是整日里都闲着,倒乐意替长辈们跑腿的。只是,那赵姨娘好歹是老爷的人,二爷这当侄儿地去……是不是不妥当?”
    她倒是不介意自家男人跑腿儿,但这事确实如她所说,贾琏一个当侄儿的,去处理叔父的内宅事,若是正经长辈倒也罢了,可这姨娘小妾的事,他去插手算是怎么回事啊。
    “……你说得也是。”王夫人沉默片刻,漠然地抬眼看了看凤姐,道:“既如此,这事你也不必管了,我叫赖大两口子跑一趟吧。行了,你忙去吧。”
    “哎哟,太太说的哪里话。我们二爷虽然不方便跑这一趟,这不是还有我呢嘛。”王熙凤看她脸色不对,忙往跟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正好您也不放心赵姨娘的死,我过去了就替您好好探查一番,看看那娘儿两个到底在密云折腾出了什么事来。”
    对王熙凤这话,王夫人还是比较满意的,略收了收脸上的淡漠,向着凤姐露出些笑容,还伸手轻拍了拍她手背,“嗯,我就知道,你是个贴心的。既如此,倒是要劳你跑这一趟了。”
    说罢,她又细细向凤姐交代些事,并命她定要将贾环“好生”带回来。王熙凤在一边喏喏应是,心里却在盘算着,这到底如何……才称得上“好生”呢?
    她们这边商议着事情,荣庆堂里却早已经将此事抛到了天边,再没有谁将赵姨娘放在心上。大概,也就只有从赵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三姑娘贾探春,才会对她的死讯念念不忘。不过,这姑娘也并非是对生母的死有何悲痛之情,而是……
    上不得高台盘的奴才秧子,活着时就是个粗鄙恶俗的泼妇,可谁能想到她便是死也死得如此荒唐可笑。
    贾探春眼睛盯着贾宝玉抛沙包抓珠子,心神却早已经跑到别处。她自打听说赵姨娘死了,便默默地低下了头,根本不敢抬头去与人对视,心里更是别提有多恨赵姨娘了。
    那女人这是不给她留一点体面了啊,居然落得个那样荒谬的死法,可还让她怎么自处?她再如何以荣府小姐自许,可这阖府上下谁又不知道她的生母是谁呢?那女人死得那样荒唐,可让这些人如何看她,私底下又会有多少人对她嘲笑轻鄙?更要紧的事,她本就是庶出,再摊上这么一个生母,往后的亲事又该是个什么情形?
    这一桩桩,一件件,虽然还未真正发生,可在她而言已经是历历在目了。这可真是……她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那么个,那么个……呸!
    如今年方七岁的贾探春,年岁虽然尚幼,却已经对许多事心知肚明了。在她看来,赵姨娘死了于她而言算是件益事,只是那死因实在可恶,简直是死也死得不让她省心,可恶至极!
    林黛玉是个心思细腻的,在旁边见探春垂首默然不语,只当她是为生母去世而黯然伤心,心中不免泛起同病相怜之感。她的母亲,也是才逝去短短几个月,如今她也正沉浸在丧母之痛中。
    “三妹妹,”林黛玉握住探春的手,将她拉近一些,轻声问道:“你还好吧?若是心里不舒坦,我先陪你回去可好?”
    探春这个时候是绝不想有人理会自己的,不管对方是何姿态,在她眼中都是装腔作势地嘲笑罢了。是以,即便面上对着黛玉感激地一笑,她的心中却也记上了一笔。只见她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林姐姐不必挂心。快,该你了呢。”
    林黛玉见状知她不愿人多言,便拍了拍她的手臂,回过头游戏去了。不过,她在心里想着,这几日该叫了宝玉他们多开解陪伴三妹妹才是。
    这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的小姑娘定然想不到,她的一番善意会给贾探春带来多大困扰与难堪……
    在回禀了贾母之后,王熙凤翌日便带着赖大夫妇等去了密云的庄子。待到了庄上之后,王熙凤也不管旁的,径直便拿帕子遮了眼睛,面带悲意地命人领她们去见赵姨娘最后一面。
    赵姨娘就被安置在明间的当中,贾小环就跪在灵前,刘三娘子陪在一旁,王熙凤来在房外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皱着眉眼,被各处的白晃得膈应,心中直道晦气,便不愿再往前凑了,只给赖大家的使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去查看查看。
    王夫人觉得赵姨娘死得蹊跷,她可不管什么蹊跷不蹊跷的。人都死了,就算死得再蹊跷又如何,还能再活过来不成?叫她说,她那位姑母也是心思太重,难怪如今活得跟个木菩萨似的,不带几丝生气儿。
    她们这边查看赵姨娘,赖大则拉了庄头刘三,让他带着自己在庄子上逛逛。闲逛的同时,不往问问环三爷近日的状况。来之前太太吩咐过,让查查赵姨娘有没有什么不轨行为。
    赖大实则也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他同王熙凤差不多同样的心思,人都死了还管那些作甚,便是赵姨娘有什么不妥的,顶多也就是将人挫骨扬灰罢了,还能如何?这女人啊,甭管什么出身教养,这心眼儿都大不了。
    “对了,二太太年前派了钱华过来,他如今何在啊?”这是赖大关注的另一件事。钱华派出来已经多半个月了,差事没办成不说,到如今连个人影儿也没见。
    对于环小爷和赵姨奶奶的事,刘三回得滴水不漏,更是不会将温室菜蔬的事泄露分毫。这买卖若是叫京里那起子人知道了,他们这些人到时候指定是累死累活的还落不着分毫好处。没见他都不把赖大往温室那边带嘛。
    至于那个什么钱华……刘三一布楞脑袋,茫然地问道:“怎么,年前二太太还派了人来?我们这里并没有见着人呀,是不是路上出事了,还是……”
    “没见着人?”赖大皱起了眉头,沉吟着望了望远处,不再谈论这件事。
    刘三低垂着眼睑,并不去看赖大的神色,心中暗叹赖大他们的好运。若非环小爷已经安排好回京了,他们这几个过来,怕也不过是为小爷添几个药人罢了。就好似方才提起的钱华,如今便在环小爷手底下备尝……唉,一言难尽啊!
    当晚,王熙凤等人都去安歇了,贾小环仍在明间陪着他娘亲。刘三娘子提着只食盒进来,“三爷,用些粥饭吧,可别饿着了。”她一边给贾小环摆上粥菜,一边端起只小碗走到赵姨娘身边。
    “他们是怎么说的,要如何安置我娘亲?”贾小环并不急着用饭,待看到刘三娘子将碗中汤汁喂进他娘口中,方才冷冷问道。
    刘三娘子的手顿了顿,迟疑了片刻,方道:“琏二奶奶同赖大管家商议,说是明日便将姨奶奶火、火……”她侧眼看着贾小环,不忍再往下说。
    “……呵呵,要挫骨扬灰么?”
    ☆、第50章
    贾小环趴在马车的窗口上, 向后望着那处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庄子。
    就在大约一个时辰之前,他的“娘亲”已经在赖大夫妇的监督之下,被烧成了灰烬, 然后便会被埋葬在荒僻的山间。甚至, 他这当儿子的根本就不会知道,娘亲将被埋在何处。
    而他和贾琮, 则被安置上了一辆简陋的马车,踏上了回归荣国府的路途。
    谁又知道, 那座府邸之中,迎接他的会是什么呢?
    王熙凤同赖大家的同乘一车, 此时正不耐烦地拢紧身上的大毛斗篷, 心不在焉地问一声, “看准了吧, 那女人确实是被烧了?可别出什么差错, 往后没办法跟太太交代。”
    “二奶奶放心, 我同当家的亲眼盯着的,错不了的。”赖大家的殷勤地将炭盆往王熙凤那边推了推,又将新添上炭粒的手炉递过去, “这么冷的天,还累您跑这一趟, 着实是辛苦了。”
    “这有什么的, 都是为太太办事罢了。”王熙凤不再理会赵姨娘的事,反而问道:“往常,我总听说这庄子荒僻破败得很, 每年都没什么收成,只能递些土产上来。可如今瞧着,那些庄户们倒也不是太过穷荒啊。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名堂?”
    往年荣国府主管年租的是周瑞,如今周瑞两口子都死了,他们的差事可都还空着呢。这会儿,王熙凤提起这个,并非真的想追究什么,为的乃是这收年租的差事。这话也并非是说给赖大家的听,为的乃是与她丈夫赖大沟通沟通,顺便也在老太太那里通个气。
    她虽然已经掌家理事一两年,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体面些的管家婆子罢了,府中从上到下各处紧要位置上,不是老太太的人,便是太太的心腹,这让她情何以堪呢?
    如今,好容易周瑞腾了个好位子出来,她自然要想办法使使劲儿才是。若是还让太太塞个心腹上去,她岂不是还得整日劳心劳力操碎心,却什么好处也捞不着不说,偶尔还得掏些私房填补才行。
    那得多冤枉?!
    赖大家的也是个心思明透的,这些话只默默地听了却并不接茬。琏二奶奶的意思她明白,这个话儿呢,也能替二奶奶传递,可她却不会流露出丝毫倾向。毕竟,在二太太和琏二奶奶之间,她还是更倾向于二太太,谁叫老太太的眼珠子,那衔玉而诞的宝二爷,是从二太太的肠子里爬出来的呢。
    路上无话,一行人回到荣国府已是掌灯时分。王熙凤也不耽搁,带着两个小的便去了荣庆堂给老太太问安。
    贾小环迈步走在幽暗的穿堂上,默默打量着有些日子没见的荣国府,也不知道他还要在这地方磋磨多少时日。但是想来……不会太久的。
    “好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歇息两日吧。”贾母慈祥地向贾小环笑了笑,却没有将人招到身边打量的意思,反仍旧亲昵地搂着贾宝玉。
    这小子先前可是险些染上天花的,又刚死了姨娘,她可不想沾染这些晦气,没得再带累可她的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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