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慧平看一眼水生,道:“怎么赶巧你出来了?”
    这是怎么赶巧了呢?水生擦了根火柴,点了支烟,吸了一口,低头道:“我跟齐英跟在爷身边儿,即便是有事,一般不会两个人都喝多了,我开车多,一般会少喝点儿,他们那些人也都知道,所以一般不劝我喝。”
    慧平听了说道:“这条规矩好,不然可真没人出来接我了。”说完又难免埋怨道:“你们这里怎么也没个人看门,没人看门,门还就这么敞着。”
    水生听了却笑,道:“这门从这堂口建起的那天起就没关过,这是帮规,天亡地破,帮派不死,此门不关,当年小鬼子打进上海,这门也这么开着,小鬼子都不敢进,谁乐意来谁来,有命进来有命出去,那是本事。”说完又冲着后面抬抬下巴,道:“就咱这一群流氓,还怕人来偷东西?”
    好像是这么个理,关门防贼,上海哪个贼敢到这流氓窝里来偷东西?慧平听了也是直笑,又问:“齐英抽了个大奖,你呢?”
    “我什么奖都没有。”水生道:“我就没把名字往里面丢。”
    慧平问道:“这是为什么?”
    许是多少喝了些酒,水生明显比平日里活泼了许多,仰头连着吐了三个烟圈,听着慧平乐得直笑,水生说道:“我跟齐英虽然不是堂主,没有分红,但名下挂了牌桌子,在舞厅马场,爷都给我们分了位置,不过我们常年跟着爷,事情都给别人打理在,钱还是照样是我们的,收入不比分红少,就是抽到奖,人家也眼红,我还得找法子输出去让他们高兴,费劲。”
    慧平道:“你倒是比齐英聪明多了。”
    水生听了眼睛往竹帘一瞥,道:“那谁都跟他一样蠢?”然后便见那竹帘一动,齐英从里面出来了,指着水生一脸蛮横,道:“说谁呢?!”
    慧平见齐英来了,把钥匙递给他,却听齐英道:“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慧平抬眼见齐英的身后,水生衔着烟在笑,慧平也不想跟齐英分辩,只道:“就是碰上了,随口说几句话。”说完又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齐英闻言语塞,确实是他让慧平来的,打完电话,齐英已经被伍世青骂了一顿了,本来是说出来等着的,怕被不长眼的冲撞了,结果被几个人拉住了,一时没出来,再出来就见水生在跟慧平说话了。
    钥匙给了齐英,慧平也没多留,回头就走了。
    伍世青在总堂口是有房间的,夜里闹得晚了也就没回,直接就在总堂口睡下了。怀瑾估摸着应该是喝酒了睡得沉,到第二日中午了还没回。
    一直到了下午约莫四五点了,怀瑾才在房里听见有汽车回来了,她估摸着车子是齐英开的,按着喇叭进来,吱呀得停住,怀瑾听着声音跑到阳台上看的时候,人已经都进屋了,等她照了照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再推门出去,正好听见伍世青的门啪得一声从里面关上了。
    伍世青进了房间就没出来,晚饭也没下来吃,说是太忙了,然而不是说好了尾牙完了就收工了,还忙什么?
    怀瑾拿着筷子问吴妈:“你们爷怎么了?”
    吴妈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道:“他没怎么,可能是有病。”
    这确实是很奇怪了,毕竟自从怀瑾进了伍公馆,但凡伍世青在家,除了上次他空腹喝酒肠胃炎犯了,还从来没有过让怀瑾一个人吃饭的时候。
    晚上约莫十点了,怀瑾跑到阳台,见伍世青房间里还亮着灯,忍不住打了个电话。
    决定增长些文化知识的伍世青其实早就抱着一本《小学语文第三册 》窝在单人沙发里,睡得打呼噜,只是忘了关灯,电话铃响了接起来,听着里面轻声细语的一声:“你睡了吗?”
    伍世青瞬间精神的一个机灵,坐直了,道:“没睡!”
    “我看你房里等亮着,也猜着你没睡,才给你打电话。”
    “嗯,没睡。”
    “你在干嘛?忙公事吗?”
    “没,随便看点儿闲书。”
    “什么书?”
    伍世青丢了手里的小学语文,赶紧的抬头在自己那满满三架子的书柜里扫了扫,然后说:“《三民主义》。”
    “嗯,那书可无聊,我是不看的。”怀瑾心道这书伍世青能看懂吗?但也不会这么问,只是问道:“你今日怎么没下来吃饭?”
    “忙。”
    “你瞎说!”
    “呃……”
    “到底是为什么?”
    “呃……”
    “你个男的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我染头发了。”
    “啊!”
    ……
    “你赶紧出来让我看看什么样?”
    “别了。”
    “快点儿!不然明日不跟你去江边儿玩了。”
    第40章
    有一个常年给伍世青供茶叶的老板曾经与伍世青道“太太猛于虎也!天下间的人与事唯有太太让我毫无办法”, 伍世青曾觉得此话甚是可笑,太太有什么可怕的?即便不谈如今天下的事多数还是男人主导, 就算是真的如宣扬的文明社会男女平等,那太太总也不会比寻常男人更厉害一些, 是吧?
    然而,三十年的单身狗伍世青忽然意识到有可能那人说的是对的。
    比如这会儿, 虽然怀瑾不是他太太,但她说“快点儿!不然明日不跟你去江边儿玩了。”。
    听起来这不过是一件简单明了的小事,他去给她嘲笑一下, 明天她就跟他一起出去游玩,若他不愿意上赶着去被她嘲笑, 明天她就不跟他一起出去游玩了。
    但是, 假如她明天不跟他一起出去游玩了, 很可能以后他再另外约她出游, 就约不出去了,然后没准过几天她会跟另外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王八蛋一起出去玩,玩着玩着就跟人好上了,最后敲锣打鼓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嫁,他得赔一份嫁妆不说,他没准这辈子就光棍打到底了。
    嗯,她就说了一句话,他若不听从,很可能下半辈子都毁了,就问可怕不可怕。
    好可怕!十几岁就出来闯荡江湖, 三十年没怂过的伍世青果断认怂,脱下睡衣换长衫,还挑挑拣拣,特意选了一件成色新些的,穿起来显得精神的,大半夜的,又去洗漱间刮了胡子,洗了个脸,觉得脸上似乎有些干,又抹了面霜。
    不丢人!人孔雀找老婆还要抖抖尾巴是不是?
    于是,几分钟后,当怀瑾打开门,便见着门外的老流氓一身青蓝色的长衫,一头苍白的短发已然尽都染成了黑色,看起来骤然小了许多岁,竟然有了几分青年的俊朗模样。
    然而,一想及此人过去总道染发是女人才做的事情,他一个大老爷是绝对不会做的,如今竟然出尔反尔,怀瑾忍不住趴在门框上直笑,然后听着伍世青低声道:“小声点儿,别把人都引来了。”
    怀瑾知道若是真把人引来了,伍世青怕不是要恼,赶紧的掩了嘴。
    伍世青扶着门框,低头看着小姑娘捂着嘴鼻,昂头看着他,一对猫一样的大眼睛漂亮的让人见了心里直打鼓,他道:“今日笑够了,明日见了便不准笑 ,只要你不笑,他们都不敢笑的,知道吗?”
    岂料这话一出,怀瑾又忍不住笑了。
    “别笑了,这么好笑吗?”
    “嗯。”
    “有什么好笑的,如今外面染头发的少么?你见着人都这么笑?”
    “可是你自己说女人才染头发。”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谁逼你染吗?”
    “你逼的。”
    “我哪有!”
    “你是没说,但我明日跟你出去玩,若是有那不长眼的说我是你爹,我怎么办?”
    哎哟,这可怎么办,怀瑾笑得肚子疼,腰都直不起来了。
    伍世青唯恐把人给引来了,不然这大半夜的,站人小姑娘门口,他真是说不清了,索性不管她,扭头便走了。
    怀瑾捂着肚子蹲在房间的门口,伸头眼看着老流氓快步的落荒而逃,脚步越来越快,敏捷的一个转身,就钻回了他自己的房间,门轻轻的关上,竟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头发染黑了,连身法也轻快了!
    第二日说是去江边儿玩,然而寒冬腊月的,江风刺骨,齐英开着车子沿着江跑了一圈,便是稍微开点儿车窗也冷的很,伍世青所幸吩咐将车直接开去了订到的一家西餐厅。
    那间西餐厅在临江一座楼房里,一楼与二楼是一间琴行,三楼和四楼便是餐厅,伍世青订了四楼临窗的位置,透过窗子,茫茫江景尽收眼底,时不时传来江轮的汽笛声,虽然难免有些吵,对于长居北方的怀瑾来说,却别有一番意境。
    怀瑾托着腮朝窗外望着,道:“这地方挑得好。”
    “觉得好就行,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伍世青说着话,将手里全是洋文的菜牌子直接合上了,道:“劳驾你都点了,这东西我是看不懂。”
    怀瑾闻言一笑,倒也不推辞,直接点了菜,等到点菜的西崽走了,便道:“我看你也不怎么吃西餐,怎么不选个你喜欢的馆子。”
    “我也喝咖啡。”伍世青说道:“我无妨,吃什么都可以。”
    怀瑾却笑着说道:“吃大葱也可以么?”
    伍世青听了却一笑,说道:“今日说的事若是顺利,下半辈子都吃大葱,也是可以的。”
    怀瑾本是打趣,不想伍世青话风一转竟就到下半辈子上去了,顿时难免有些脸红,声音都小了,低头嘀咕道:“谁管你下半辈子吃什么。”
    话音落了,却半天没听见伍世青说话,抬头再看,却见伍世青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默然在笑,或许是头发黑了,显得年轻了,整个人看着气势眉眼过去眼里,唇角的笑纹竟然也让人觉出了一些温柔的意味。
    只是哪有人这么盯着人瞧的?!
    怀瑾的脸顿时更红了,有些恼了,说道:“你怎么也不说话!”
    伍世青闻言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要按我想说的往下说了,我怕你扭头就走了。”说完又道:“你看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已经有些恼我了,你说我怎么办。”
    怀瑾觉得伍世青这话说得好像她特别无理取闹一般,但也不得不承认,说的也不无道理,直到早上临到上汽车了,她都想说不来了,就是怕万一听到什么过分的话语来,自己实在是应付不了。
    如此怀瑾难免要埋怨道:“谁让你不好好读书。”
    伍世青听了这话,自然要问:“关我读书不读书什么事?”
    怀瑾道:“你若是好好读书,既然知道有些话不好说,写个信也好。”
    这话说的,伍世青觉得在自家小姑娘的心里,自己大概真就是个文盲!
    伍世青觉得自己顶多算个半文盲,当年他请的老师给他把论语讲完了,小学语文他已经自学到第三册 了!而且他能自己看报纸!报纸上的白话报道都看得懂,诗词什么的就算了。
    严肃认真的,伍世青坐直了,扶着桌子,一本正经的为自己澄清:“信,我还是能写的,最多就是不保证每个字都是对的。”
    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
    怀瑾掩着嘴,忍着笑,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捡了手边的餐巾往对面的伍世青丢过去。
    “你别逗我笑!这么多人!”
    【讲道理,我坦诚我自己的文化水平,被她嘲笑,然后还怪我逗她笑!】
    其实伍世青之前不是没想过写信,他也不是真的就写不了,但他想想,还是觉得人小姑娘但凡脑子清楚一点儿都不会答应他,可能一定得当面锣对面鼓的,小姑娘多少顾及一些他的面子,没准不好意思拒绝,就勉强答应了。
    西崽过来上前菜,伍世青面前是一盘煎鹅肝,怀瑾面前是一盘沙拉。
    伍世青切着鹅肝,说道:“我这算不算恩将仇报?”倒也没等怀瑾应声,又说道:“我想过了,按照你说的,找个不如我的,看见我就怕的,只这一点我是很难同意,要么你至少要找个比我好的。”
    这话没说完,后面那句“要么你就嫁给我”伍世青没说,他怕说出来怀瑾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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