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顿了顿,点头应是,轻声道:“是个傻丫头,死活不肯留在宫里,非要跟过来。”
    太子就不说话了,良久,才听到他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好福气啊……”
    “殿下……”长青低声道:“太子妃娘娘和两位良媛主子,心里也是有殿下的。”
    太子看也不看长青,闭着眼睛,淡淡的说道:“不用你骗我,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我不曾对她们上心,自然也不求她们对我情深义重。”
    若是从前的太子,决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对别人上了一分心,就必要别人还他十分,只准自己对别人无情,不许别人对自己凉薄,长青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大约是这些天在宗人府的日子,真的让他改变了一些罢。
    前院的落叶许久未曾清理过,宝儿废了半天的力气才算扫出两堆落叶,还有一大片地没扫,可太子眼皮子底下,她又不好偷懒,穿两层夹棉的天气,竟让她累出一头的汗来。
    太子睁开眼睛,看向有些走神的长青,不知怎的笑了一声,“行了,去吧,你在这儿,挡我太阳呢?”
    长青连忙谢恩,走到宝儿身边,接过了她手里的扫帚,帮着她一起清扫落叶。
    沙沙的扫地声响不绝,太子闭上了眼睛,头一次感觉身边如此安宁,似乎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做,他不必违心的去说那些他不想说的话,也不必去做那些他不想做的事。他第一次发觉这三十年不见尽头的太子生涯,竟然让他那么累,压得他快弯了脊梁。
    就像是一直紧绷的弦断了,远离刀光剑影,天地间不见一丝喧嚣,反而难得清静。
    中午孙婆婆做了一桌的菜,要是放在寻常人家,过年都吃不上这些,然而宝儿见过东宫主子的膳食,第一次见太子清醒着入座,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直到看着太子微微蹙起眉头,咬断一截青菜,慢慢的咽了下去,才算是松了口气。
    平日里众人都是围着桌子吃饭的,因为太子落座的缘故,宝儿和长青站在后面,两个通房一左一右的给他布菜,孙婆婆更是连厨房都没出,气氛比之前多了些许诡异。
    宝儿忙了一早上,肚子饿得空落落的,尤其一低头就能看到桌上各式各样的菜肴,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低着头把长青腰间的荷包拽过来玩。
    两人身前就是用膳的太子,长青没想到宝儿这么大胆,荷包绳子系在腰带上,被不上不下的拽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挪到腰间,把荷包绳子直接解了下来。
    宝儿正玩着,冷不防荷包到手,她连忙看向长青,长青对她摇了摇头,宝儿眼尖,瞧见他耳后红了一块,不知怎的心头一动。
    长青刚松一口气,一双玉白小手却在他眼皮子底下明晃晃的伸过来,扯了扯他挂在腰间的腰牌,他看向宝儿,却见她嘴角翘翘的,得意洋洋犹如偷吃了油的大花猫。
    一个错神,腰牌就被解了下来,长青飞快的看了一眼太子,发觉他并未回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无奈,瞥宝儿一眼,她正低着头把玩着那块腰牌,长青却能发觉她眼角余光瞟过来,在瞧他的反应,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大庭广众之下做小动作,紧张之外,又有一些刺激和淡淡的甜意,长青失笑,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宝儿的行为。
    他这样子,宝儿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了,她脸颊一红,瞪了长青一眼,把荷包和腰牌还给他,低下头理了理垂落在胸前的细长辫子。
    孙婆婆端了长寿面过来,本朝尊老,年过花甲者,一概面官不跪,太子也没让她行礼,直接叫人退下了。
    碧玉之前刺伤了太子,听说太子没再喝酒之后,吓得几天都没敢出房门,一直到发觉太子好像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才算是放下心来,这会儿伺候得比旁边的侍墨殷勤得多,稚嫩的小脸上挂着甜美又讨好的笑意。
    长青瞥一眼宝儿,她还比人家大呢,整天傻乎乎的,还替别人操心,他就没再见过比她还傻的人了。
    宝儿直觉长青看她的眼神不对,沿着他的视线看到碧玉,顿时火了,瞪了长青一眼,带着点警告的意味,似乎是不准让他再看了,长青无奈极了,正要回一个眼神过去,就听太子道:“连菜都布不好,你们来是干什么的?让我伺候你们的吗?”
    碧玉和侍墨连忙起身要请罪,太子看也不看她们,微微回过头,“长青,你来。”
    长青上前一步,立在太子身侧微微靠后一些的位置,一瞥就知道刚才两个人犯了什么错,布菜用公筷,稍微懂一点的奴才都被教过,这两个大约是通房做的时间长了,不大伺候人,竟然直接用私筷给太子布菜。之前太子一直忍着没说,直到碧玉忍不住吃了一口,又用咬过的筷子去给太子布菜。
    侍墨和碧玉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宝儿也忍不住替自己悬起心来,好在长青伺候的很好,直到用完膳,太子也没叫她。
    孙婆婆做的长寿面分量十足,超出了太子平时的饭量,长青本以为太子不会吃完了,没想到他拧着眉头,把一整碗面都吃了下去,撑得脸色都发白了。放下筷子的时候,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焦尾琴下午就送了过来,放在书房里,太子只略拨了拨琴弦,试了一下音色,就没再动了。
    一年前这日,东宫设宴,丝竹不绝,天子含笑,百官俯首,不曾想只是过了一年,太子的生辰,竟就过得如此平淡。
    宝儿扫了一个早上的地,又在太子身边木桩子似的站了一个下午,回到屋里的时候差点没散架了,连洗漱都犯懒,摊进被褥里就不肯起来了。
    长青无奈,替她擦了手脸,脱了鞋,宝儿仍旧摊着不动,长青顿了顿,替她解下腰带,脱去外衣,“去里边睡,里面的被褥厚一点,最近天冷。”
    “不想动……”宝儿眨了眨眼睛,噘着嘴说道,“我要你替我脱!”
    长青失笑道:“别闹,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宝儿重重地哼了一声,鼓着脸颊自己把两层夹衣脱了,挪到里侧,钻进被褥里,长青吹熄了灯,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星月微亮。
    隔着宝儿睡的里侧墙壁,禁军成列的立着,透出无言的肃杀,见到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巡兵唯恐避之不及的绕道,秋夜寒凉,刚出皇城有冷风扑面,李湛英连忙给应天帝系上披风。
    应天帝立在宗人府侧边的围墙下,面容看不出喜怒,李湛英却能猜出几分,压低声音道:“陛下,今儿是大皇子的生辰,是例外,您要是想他,不如去看一眼吧。”
    应天帝没说话,望着高高的围墙,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轻咳几声,李湛英连忙递上帕子。
    应天帝起初只是气不顺,咳了几下之后,又一连咳了好几下,才缓了过来,李湛英擦了擦头上的汗,正要把应天帝用过的帕子收起来,却忽然在上面看到了一点血色。
    第48章
    李湛英心中暗惊,飞快的收好帕子,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应天帝也没有太注意他,目光落在宗人府的围墙上,良久,叹了口气。
    “走吧。”应天帝淡淡说了一句,一点留恋也没有的转过身,给了李湛英一个背影,清瘦的轮廓,微白的发鬓,掩盖不住的沙哑嗓音,李湛英第一次发觉到,这个男人,是真的老了。
    这个念头初进脑海,就是一阵天翻地覆,李湛英连忙低下头,小步跟了上去,把刚才的念头死死扼在心底,帝王不经老,一旦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自己老了,那和天翻地覆也没什么两样了。
    皇城有宫禁,帝王龙辇走过,除了马蹄车轮和禁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再无一丝动静,月色苍白,寂寥无声。
    快进承乾殿的时候,正好要经过东宫,李湛英走在辇车边上,用眼神示意驾车的人,让他绕路,辇车上的应天帝微微的闭着双眼,似在小寐。
    绕过东宫,转到御花园,李湛英终于松了一口气,冷不防前头的禁军首领低喝一声:“谁!”
    禁军首领从灌木丛里揪出一个慌慌张张的女官来,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把人反剪了双手拎到帝王车驾前,立刻就有两个禁军上前,按住女官。
    应天帝从假寐中睁开眼,目光落在狼狈的女官身上,瞥一眼禁军首领,禁军首领连忙行礼道:“陛下,末将是在灌木丛里发现这个女子的,那丛灌木位置特殊,待会儿龙辇经过,这女子若是暴起,恐伤龙体。”
    那女官低叫了一声,慌张的抬起头,辩解道:“回陛下,小女绝不敢有谋害君上的意思,家父是……”
    “左相张兆之女,朕记得你选秀落牌,已经放回家去了,怎么还在宫里?”应天帝微蹙眉头,看着张邵月身上的女官服饰,有些不悦的说道。
    他记得这个女子,本是内定了要给太子的侧妃,这些年朝堂上半数官员都明里暗里对太子示好过,却以左相为首,带起一批中立官员,为了巩固太子的位置,他亲手圈了张邵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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