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欺负你了?”长青挑眉道。
    宝儿使劲摇摇头,说着她也有些茫然,以前不管到哪里,她都很容易被欺负,可是这回换了个新环境,身边都是些厉害的丫头,却没人欺负她了,不仅不欺负她,还每一个人都对她很温柔的样子,不管真不真心,她反正舒心极了。
    离了书房,到廊檐下,长青这才笑了,点了点宝儿的眉心,轻声道:“别猜了,这是殿下的主意,书房里的丫头都是跟着殿下好几年的,知道轻重,宫女间的欺负无非就是聪明人欺负蠢人,蠢人欺负窝囊人,你又蠢又窝囊,和她们没有利害关系,真聪明的人反而不会欺负你。”
    宝儿气得打他,长青低低的笑,柔声道:“好了好了,我更蠢更窝囊,才会被你欺负,行了吧?”
    长青一笑,宝儿就有些受不住,噘着嘴故作生气的把脸转开,却掩盖不住耳根微红,长青笑得更温柔了,替她把垂落在脸颊的碎发拢到耳后,低声道:“别生气了,我下次再也不跟你说实话了,好不好?”
    “知道就……”宝儿刚要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气得又打了他好几下,长青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似乎不是被打,而是被亲了好几下似的。
    正闹着,外间有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通报:“殿下,快去告诉殿下,秋节院的主子临盆了!”
    长青听了听,书房里的动静还没消,只得略咳了咳,“这会儿不好去打搅殿下,再等片刻。”
    “可是,可是……”小太监急道:“良媛主子是难产了啊!”
    他叫的声音太大,书房里的声响略顿了片刻,随即就是一阵剧烈的动静,过不多时,太子的声音懒洋洋的传了出来:“更衣。”
    第52章
    李良媛这一胎保得实在不容易,皇室一向子嗣凋零,她的身体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胎儿在腹中就见弱,本来好生养着也没什么大碍,不曾想又经历一场废立太子的大喜大悲,这才招的难产。
    秋节院不算远,只是外头刚刚下过一场雨,路上泥泞,太子到的时候,里头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三四个太医聚在房门外,见太子进来,连忙行礼问安。
    “情况怎么样?能救吗?”太子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急躁,看向面露难色的太医。
    其余人还在犹豫着,柳太医连忙上前道:“殿下,良媛主子胎位不正,小皇子先出了脚,而且大半个身体已在外头,若要再行移宫之术,恐时间上来不及,为今之计,只能大小择其一。”
    太子顿了顿,拧眉道:“没别的法子了?前朝张妃能破腹产子而身无恙,你们莫非就是一群废物,连前朝的太医也比不得吗?”
    柳太医被说的面色潮红,还是恭敬道:“殿下,张妃乃是事前便知胎位不正,故而做足准备破腹取子,良媛主子原本是正胎位,这遭是意外难产,除非把生了一半的小皇子再推回去,重新分娩,只是胎儿长久在母腹中,一是体弱,二是损智,三则命不久矣啊!”
    李良媛身份不高,虽有个状元的兄长,也是扶不起的阿斗,而她腹中胎儿姓江,乃是他将要上玉牒的长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里面也不知听没听见外头说的话,李良媛渐渐失去了喊叫的力气,情况再容不得拖延,太子闭了闭眼睛,咬牙道:“保住胎儿。”
    宝儿被吓住了,小幅度的拉了拉长青的袖子,长青没说话,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抚。
    柳太医挎着药箱进了里间,不多时,李良媛的叫声就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没人说话,似乎只剩下了婴儿的哭声,本该是欢庆的时候,宝儿却只觉得背后发凉,一阵寒毛直竖。
    刚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也止不住啼哭,早就备好的乳娘低眉顺眼进去,抱过婴儿擦洗干净,裹出一个襁褓,交给太子看。
    这一看不要紧,太子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差点没把孩子给摔了,宝儿奇怪,偷瞄了一眼,只见那红皮猴子似的小脸上,额头靠近左眼的地方,正赫然印着一大块青紫胎记,几乎要盖住小半张脸,有些吓人。
    胎记在脸上,对皇室而言,无异于生而残疾,这就注定了和大位无缘,一个残疾还要白占去他长子的身份,这算什么东西!
    太子把婴儿放下,深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一拂袖,转身离去,长青低下头跟在他身后,宝儿却犹豫了一下,望向被孤零零放在桌上嚎啕大哭的婴儿,咬了咬下唇。
    如诗如画红着眼睛从里间出来,见到柳太医,一副恨不得上来咬死他的神色,见到宝儿,似是愣了一下,如诗按住眼圈微红的如画,对宝儿道:“好歹是主仆一场,既然来了,给主子磕个头再走吧。”
    宝儿没有反驳她,看了看被乳娘抱起来哄的婴儿,低头进了里间,她也是见过不少死尸的人了,看到床榻上的狼藉,仍旧有些发寒,李良媛还保持着分娩的姿势,痛苦皱起的脸上分明带着血色的恨意和不甘,华美的被褥遮盖住她的小腹以下,只露出两条白皙修长的腿,鲜血打湿了被褥。
    宝儿想起初见李良媛的那天,宽袍大袖的少女恍若从魏晋山水画卷里走出的仙子,见到她,漫不经心的一瞥,似乎没什么能入了她的眼,她本以为这样娇贵的名花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仔细疼爱的,然而如今却被粉身碎骨,碾入了尘埃里。
    如画哭着替李良媛换衣裳,宝儿默不作声的磕了头,上去帮着一起,柳太医下手狠极了,刀口一直从下身蔓延到肚腹,几乎就是把人撕开了取出的孩子。血已经不再流动,然而刀口大敞着,依稀能看见内里,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血腥,小宫女们都不敢进来,如画一见就哭,如诗咬着唇,也忍不住恨红了眼睛。
    “主子平日里的份例都放在什么地方?取一些银子过来,趁着那些太医还没走光,央个人来把刀口缝起来,好歹让主子完完整整的去了。”宝儿深吸一口气,对如诗说道。
    如诗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的去了,宝儿端了温水来,替李良媛擦了擦凝固在身上的血迹,奇异的,最初的心底发寒过去之后,她反而没了害怕的感觉,听见外间此起彼伏的哭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这院子里,唯一没哭的人了。
    如诗央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医进来,好歹算是替李良媛缝上了刀口,那老太医也是个善心人,没收如诗的银子,只是捻了捻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收起药箱,如诗如画一直送他出了秋节院。
    秋节院里人心惶惶的,李良媛的尸身要等上报了司礼监,再由司礼监派人来收取遗体,再行下葬事宜,如诗如画是李府里送来的人,对这些流程完全不了解,宝儿刚进宫那会儿被教过一些,磕磕绊绊的帮衬。
    快傍晚的时候,李良媛的尸身才被司礼监的人抬走,宝儿松了一口气,知道司礼监很快就会来清点秋节院的人手,小皇孙还这么小,大约很快就要被送到别的主子那里去养了。
    如画哭得差不多了,把一脸的泪水印子洗干净,抽噎着对宝儿道了谢,要不是宝儿,只怕司礼监的人都来了,她们还乱哄哄的,由着主子开膛破肚的躺在那里呢。
    这情况确实谁也没有想过,本来能以为替太子生下上玉牒的长子,没想到好事变丧事,小皇孙还是个天生带胎记的,受了厌弃。没了主子,秋节院里竟然难得的安静,气氛沉重得很。
    宝儿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才跟如画说了几句话,外头忽然就下起了雨,如诗哄睡了小皇孙,从里间出来,见外头雨势渐起,开口道:“等雨停了再走吧,我去烧几个菜,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呢。”
    如诗和如画都是李府的家仆,李良媛不在了,她们或是被遣回府,或是留在宫里照顾小皇孙,这要看李府的意愿。
    几道惊雷划过,滂沱的雨势下,天空越来越来沉暗,如诗寻了伞来给宝儿打上,才到门口,就见不远处的小路尽头走过来一个人,一袭青衣带伞。
    宝儿不知为何就有些安心,她打着伞快步走过去,挤到长青伞下,把自己那把合上,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回去了?”
    “嗯,回去了。”长青抬手,把宝儿歪掉的发簪重新簪好,给她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叹了一口气,“人死如灯灭,没什么的。”
    宝儿知道他说的是李良媛,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太伤心,只是觉得……”她觉得半天,愣是说不住自己想说什么,只好又摇了摇头。
    长青替她把话说完,“觉得殿下太残忍,李良媛死得太不值,是不是?”
    宝儿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松了一口气,锤了长青的手臂一下,“你别瞎说,要是让人听了去,那就惨了!”
    “下着这么大的雨,挤到我们伞下来听?”长青失笑,轻轻的拍了拍宝儿的脑袋,柔声道:“宫里就是这样的,有的人命值钱,有的人命不值钱。今天这种情况,要是放在太子妃身上,就是殿下让保小,也没有太医敢听他的。”
    宝儿小声的说道:“因为太子妃有个当大将军的爹,她的命就比良媛主子值钱吗?”
    长青摇头,语气仍旧温和:“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即便是主子,也分值钱和不值钱,今日是大将军有权,等哪一日大将军没了权,太子妃也就一样不值钱。”
    明明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可是宝儿就是觉得,长青在说这话时,神色薄凉极了,比太子说保小时的表情还要吓人一些。
    “可是李良媛在太子的心里不值钱,在她的家人眼里很值钱啊……”宝儿想反驳长青,只是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没什么底气。
    长青把伞微微的朝宝儿那边偏了偏,语气里带了些许莫名的情绪,低低的说道:“但她的家人没有掌管她生杀的权力,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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