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原本东厂的事务就够忙了,再加一个京畿大营,真的是要把人往死里折腾,长青这会儿的脑回路诡异地和刚刚登基时的江承重合了,要是可以把事情都推给底下人去做,那该有多轻松?然而长青是长青,江承是江承,再忙他也总还有一种责任感在,同时为了心底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还不想把手里的权力分薄给其他人。
    一直到入夏,东厂京畿两边跑的情况才算是好转了一些,副将李恒远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许多杂事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长青打量着等入秋述职,给李副将提个正职,也算是正式把他划入自己人的行列。
    京城的夏季总是炎热的,城外也好不到哪里去,宝儿贪凉,连着几天四五个冰盆放在床底下,也是这几天长青去了京畿大营没顾得上她,一回来就听说夫人闹了肚子,上吐下泻了几天,人都瘦了一大圈,又是气又是笑,让人取了他的牌子,去宫里请个太医。
    宝儿躺在床上,圆润的下巴见了尖,苍白的小脸透出几分恹恹,见长青绷着脸不说话,她讨好地去拉他的袖子,被长青虎着脸拉开。
    “我知道错了,”宝儿小声地说道,“可是就是热嘛,你又不让我回家,现在才五月过半,我们那边还凉快着呢……”
    长青不理她,还离她远远的坐着看公文,宝儿揪揪身下的凉席,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长青这么生气的样子了,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竟然还有些高兴,这是不是说明他心里还是在乎她的,因为心疼她,所以才生气?
    长青把视线从公文上挪到宝儿的脸上,他顿了顿,说道:“把自己折腾病了,很高兴?”
    宝儿听出他话里的隐怒,几乎有些不敢说话了,她低头揪着身下的凉席,指尖因为用力发白。
    “过些日子主子要下江南避暑,这几天把身子养好,再热也别碰冰,你也有些年头没回家了,我带你回去。”长青无奈妥协,也不知道宝儿从哪里学来这些耍可怜的手段,她把头一低,他的心也就跟着软了。
    江南……宝儿愣了愣,反应了很久才回过神,就见长青起身,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回去也得把咱们的事情给定了,到底无媒无聘的,不像个样子,你爹娘……”
    他说了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低笑一声,说道:“你爹娘不答应,我就强抢了你回京,也是过了明路。”
    宝儿抬起头看着长青,这会儿天色还早,外间淡淡的昏黄的夕阳照进屋子,打在他的身上,他微微回身看着她,黑眸里带着几分温柔的情愫,对她弯了弯唇角,他一身不见装饰的深青浅白,却因为那浑然天成的气势,仿佛一副前朝贵公子画卷。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宝儿抿了抿嘴角,努力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新帝下江南不是小事,小的不说,就说往年给先帝准备的行宫,这就不能用了,先帝好下扬州,扬州行宫精致繁复,极尽奢华。但江承听闻苏州水乡气候宜人,美景美色,敲定下江南的时日定在苏州居住,苏州园林倒是多,但没有能称得上行宫的,只好从五月初就开始改建,五六个园林合在一起,亭台楼阁尽力修葺一新,内起大殿,外盖宫墙,无数劳工日夜不休,就这一个苏州行宫,花去四百多万两白银,户部报账的时候,孙首辅差点没跟周孝先打起来。
    长青也觉得过分了些,但考虑到主子第一次下江南,行宫已经建成,日后的花费就不必要了,才算安心些,劝住了孙首辅,只是内阁里还是一片吵嚷,先帝朝抄没了不少贪官家产,这点银子朝廷不是花不起,但这根本没必要花!
    周孝先其实开始也被这支出吓了一跳,只是想想也是,建造行宫工程巨大,一个月内建成,就算有园林打底,也实在太赶了一些,花费自然要多一点,只是他有心劝,其他人没心思听他讲,尤其是孙首辅,看他的眼神跟看毒瘤没两样。
    事实上周孝先心里也憋气,陛下虽然立了太子,但宫里传言太子并不得陛下喜爱,他的女儿刚刚为陛下生下一子,即便燕嫔宠冠六宫,到底出身下贱,他的女儿牢牢把住了后宫大权,日后说不得就是这大宁未来的女主人,他自然想着好好为陛下做事,讨陛下欢心,不给自家女儿拖后腿,这些同僚只知道指责他,却没人替他想一想。
    长青没注意周孝先的神情,自从和孙首辅并几位阁臣交好之后,周孝先能教给他的东西就很有限了,何况周孝先是个太聪明的人,聪明人不仅仅意味着好打交道,更代表着心思灵活多变,他并不喜欢多变的人。
    孙首辅是真的气着了,往日里一直和他作对的乌选也第一次没有和他争辩,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户部报上的账目,连连倒吸凉气,长青看了一眼,乌选看的那一页正是女眷住所建造清单,只是一席挂帘,竟然就用上了东海珍珠三百颗,西域玛瑙三百颗,羊脂白玉两百段,雪山墨玉八对。
    确实过分了些,长青暗暗叹了一口气,按住就要发作的乌选,“建都建成了,主子明日就要启程,大人还是放宽些吧。”
    第83章
    说是这样说, 内阁众人的心里还是不大得劲,朝廷的钱粮不是大风刮来的, 百姓每年上交税收也不是为了让皇室穷奢极欲的, 过去的一年灾害连连,江承这当皇帝的还没做出个为民表率的样子来, 又要大费周章地铺陈排场,怕会让百姓心寒。
    长青也懂这个道理, 然而他是宦官出身, 自然比寻常官员多了一份小心,这次苏州行宫的事情虽然是主子提出来的,但督造事宜却是由户部全盘接手, 可以说完全是周孝先想要讨好主子, 才做成这样, 还不给内阁透露风声, 内阁官员们大多也清楚这个理,只是和周孝先相处久了,不好当着他的面破口大骂, 但心里多是问候了他八辈祖宗的。
    孙首辅是个倔驴脾气, 他才不管周孝先的面子不面子, 把手里的账目一摔, 推门就走,众人拦不住,再瞧,周孝先的脸色都变了, 乌选倒是冷静下来了,把清单放下,冷哼道:“去江南一趟,怕要到七月底才能回来,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去不了了,周大人年轻,不如跟着去吧,也趁着身子骨好的时候多走走看看,没坏处。”
    周孝先起初还没明白乌选的意思,直到看到了长青有些惊讶的眼神和众人纷纷反应过来的神色,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过来乌选是要把他排挤出阁臣的圈子,内阁掌管天下政事,每日里处理的大小事务信息量巨大,别说两个月,就是少待十来天都得花费无数精力补上,而当他两个月后从江南回来,会有人给他补上这些吗?
    这竟然是要完全断了他在内阁的前程!
    要是换个人来说这话,周孝先还不至于那么怕,可说这话的是乌选,阁臣只有十来个,然而内阁从建立之初就被划分为三个小圈子,一是以首辅孙朝远为首的清流实干党,二是以乌选为首的主力决策党,三则是几个说不上话的边缘阁臣抱成团,几乎算不上势力。
    乌选并不算干净,靠他自己的俸禄,他在京中一块地皮都买不起,为官之初他就比别人油滑,这也是孙首辅一直不喜欢他的原因,然而他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即便拿了也是有数的,有数到就算把这些全都摊开给江承看,江承也会一笑置之的程度,官场盘桓几十年,乌选比那些纯粹的清官更有手段和门路,因为能官大多数是贪的。
    内阁里名义上以孙朝远为先,然而真正做出决策的,大多时候都是乌选手底下的官员,周孝先脸色青青白白,第一次有了那么些许后悔。
    然而不管周孝先是不是后悔,次日江承还是启程了,如今正是运河顺风期间,走水路要比陆路快得多,往年先帝乘的龙舟还在,倒是省去了一笔开销,按着孙首辅的意思,长青是不必要跟着去的,东厂事务繁忙,京畿大营扩军事宜也还在商谈,平白空出两个月,很多事情都要耽搁了。
    长青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孙首辅盯着他半晌,似乎很新奇他一个太监还有这样儿女情长的心思,换了一个人必定要被惹恼,但长青知道,孙首辅性子直,但没有侮辱他的心思。
    “你,好好的呀!”打量半天的孙首辅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对自家后辈子侄一样说道。
    长青不明所以,有礼有节地应是。
    宝儿两天前就在准备行李,衣裳压在最底下,想起前些日子爹娘传信说她有了个嫂嫂,又拉着长青去买了好几样首饰,准备用作见面礼,京城这边的特产也带了不少,出发前一夜,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去了绸缎铺子,买了一大堆的上好布料。
    长青由得宝儿折腾,他知道她心里有多紧张,上京一趟不容易,山高水远的,宝儿的家人也只在她刚刚进宫那一年来过,算算都要有八年多了。
    龙舟顺着运河下江南,长青和宝儿走的却是陆路,宝儿的家乡在扬州不远,略靠淮地,也在去年受灾的范围内,不过不重,后来疫病蔓延,也没能在这寸土方圆肆虐多久。
    到底是私人的事情,长青也没带太多人,除去五十来个京畿大营挑选出的精兵随行护卫,就是几个机灵些的小太监跟着跑腿,途中又添了两个买来的丫鬟伺候,一个叫松香,一个叫木棉。
    上次来京城,还是和一大帮吵吵嚷嚷的丫头一起被送来,沿途什么风景都成了泪景,夜里只能缩在车里咬着衣角哭,连出声都不敢,这一回却有些游玩的心情了,长青体贴宝儿的心情,让车驾放慢了速度。
    长青不是第一次出京城,江承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格外喜欢微服私访,可惜京中稍有头脸的勋贵都认识他,后来四处当差,这兴趣才算是真正起来,托江承的福,他也跟着了解了各地风土人情,对于沿途风景之类,他算是看得很淡了。
    走走停停小半个月,就到了扬州城,宝儿记得这里,当初她就是和一群同龄的女孩一起被赶到府衙里任由那些宫里来的人挑拣的,那些宫里来的人压根不把她们当人看,前头的人被赤条条地脱了看身上有无瑕疵,掰开嘴开牙口,笑得丑了些都被会鄙夷,轮到她时,是她娘塞了一锭银子到那老嬷嬷手里,才没当着那么多人给脱了衣服瞧。
    也是进了宫她才知道,那些被派到各地州府遴选宫女的所谓宫里的嬷嬷,大部分都是宫里最底层的嬷嬷,而遴选宫女也不必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得赤条条,这只是她们抠油水的手段。
    长青听了宝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笑容有些顿住了,问道:“还记得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吗?后来在宫里见过她们吗?”
    “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记不太清了。”宝儿摇摇头,说道:“而且记得又怎么样啊,我又没有吃亏……”
    长青哑然,见宝儿认真的神色,忍不住笑了,抬手揉揉她的发,说起来,宝儿一直都是关系户,没进宫前靠银子,进宫之后靠姑姑,然后被靠的人成了他,他不仅不厌烦,反而,甘之如饴。
    昨夜的驿站似乎已经给扬州衙门通了信,车驾在扬州府衙前还未停稳,就听外间一道喜气洋洋的声音道:“督公远道而来,本府蓬荜生辉,下官已经备下美酒佳肴,为督公接风洗尘!”
    随行的青衣太监上前,毕恭毕敬掀起车帘,帘后,露出一张年轻俊美得有些过分的脸庞,里头的人没穿官服,然而那身气势却不容错认,扬州知府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做出点头哈腰的样子来。
    长青起身出了车驾,把宝儿扶出来,宝儿的视线落在扬州知府的脸上,发觉这不是当年的知府了,她倒是没想太多,却不知道当年的江南贪墨案,连着几任扬州知府都被先帝杀了满门。
    “一路颠簸,内子受不住,不知府内可有备好的房间?”长青瞥了一眼扬州知府,若非要给当地府衙一个面子,他更喜欢住在官驿,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他还好一些,宝儿明显不是很喜欢。
    扬州知府连忙点头道:“回督公的话,下官早已经备好一切,请夫人安心歇息。”
    宝儿确实是很累了,她睡不惯昨夜驿馆的软床,翻来覆去折腾一个晚上,又从早上颠簸到了傍晚,听到可以休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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