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言语虽过于直率,却无形中冲淡了之前的沉重和沮丧,那份淡定更是在不自觉中给予了众人信心。风神不再多说,与火神交换了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心悦诚服。
    伏羲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长袖一扬,将阵法屏障尽数撤去,露出天穹云海,顶上张开的金伞发出瑞霭祥光,逐渐驱散了残留的毒霾。他们从幽闭的阵中重新回到阳光的沐浴之下,一时间心怀大畅,先前那些挫败忧虑不禁一扫而空。
    “句芒与后土尚在南天路战斗,你们可速去助他们一臂之力。若遇见毒深者,将瓶中清露滴在他们头顶便是。”伏羲将两只玉瓶分别交给祝融与方雷,又对飞廉说道:“敲响殿前云钟,召集众神,无事者必须立到,不得有任何借口。”他顿了一顿,缓缓加了一句:“若是不肯来的,以后也不必来了。”
    他们浑身一颤,躬身领命,有默契地将这里留给了姬轩辕和神王。三人渐行渐远,方雷回头望了几眼,神情迷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要有什么疑问,不妨说出来听听?”祝融说道。
    “也不是什么重要事。”她轻轻摇头,“只是奇怪羲皇的模样,似乎和我上次觐见时有所不同?”
    她这么一说,祝融方才恍悟之前相见时那细微的异样感来自何处,忍不住说道:“是啊,他为何要费力维持这幅样貌,以他现在的情况,这样不是很危险?”
    飞廉忽然一笑:“如此显而易见的事,你竟然猜不出原因?”
    祝融瞪了他一眼:“难道你就知道了?”
    飞廉叹道:“你忘了吗,那模样是伏羲当年去轩辕丘时所化的凡身。”他也回望了一眼:“我想他是为了告别吧。”
    其余二人沉默下来,脸色颇为复杂。过了半晌祝融才道:“想不到伏羲也会……”
    飞廉感慨道:“天庭为凡人进阶仙身定下了七十二劫悟道,可这其中却有一劫,是连诸神自己也参不透的。”
    方雷问道:“那是什么劫难?”
    风神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前方若明若暗的云霞,追忆起遥远的往事。
    “情劫。”他低声说出两个字,神色怅然。
    伏羲在两仪阵中苦苦寻找时机,已是劳心劳力,最后那一击更是大耗其真元。为了不在他人面前展现疲态,一直勉强装作无事,待祝融他们一走,虚弱模样不禁尽显,几乎连站稳都困难。姬轩辕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去轻轻扶住了他,隐约看到不远处云雾间有座小亭,便搀他去那边暂时休息,一时间各怀心事,对坐无言。
    “你来了,我很高兴。”不知过了多久,伏羲缓缓开口,“这是神界之幸,更是天下苍生之幸”
    姬轩辕沉默片刻,说道:“我并非为你而来。”
    伏羲轻笑:“我知道,也从未这样期盼过。不论因为什么原因,至少你接受了,这就足够了。”他说话时声弱气短,时不时轻微咳嗽,全然没有神王的威势,反倒似久病卧床的凡人。
    姬轩辕微微皱眉:“既然这般辛苦,还保留这幅容貌作甚?现在小缨子他们不在,你也不用找借口装年轻了。”
    伏羲双目微闭:“我只想在临走之前,重温一次旧梦罢了。”
    姬轩辕眉头皱得更紧,正想问个清楚,忽然发现周身景色不知何时变了,云雾凉亭变成了清溪幽谷,金菊中呦呦鹿鸣,随着清冽的弦音此起彼伏。
    这个场景?!他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随即霍然起身。
    “你……”他厉声喝道,右手用力指向对方,身体竟然微微发颤。
    伏羲却坦然接受他利剑一样的目光,神色恳切,甚至还有一丝期盼。
    姬轩辕渐渐冷静下来,脸上第一次现出阴郁的表情,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重温旧梦……好啊,真不愧是目空一切的上神,在下佩服之至。”他一字字咬牙道,“别人屈辱的痛苦,对你而言不过是再次戏弄的玩笑罢了。”
    伏羲低声说:“屈辱……难道那段日子,对你而言只有屈辱么?”
    姬轩辕冷冷道:“还有欺骗和愚弄。”
    伏羲轻叹:“不管你相不相信……或许身份是有隐瞒,但我绝无欺骗和愚弄之意。”他微露无奈:“你当时不也是以化名相交?”
    姬轩辕冷哼一声,重重转身背对于他。
    “你这是要跟我算旧账?”他毫不客气地冷笑。
    伏羲叹道:“我绝无此意,总之一切都是……无心却铸成大错,纵悔之却晚矣。”
    姬轩辕不屑道:“高贵的神王也会为一时兴起而后悔?”
    伏羲苦笑:“当初女娲说我日后定然后悔,我还不信。等真的陷入其中,才明白无可挽回的绝望。”
    姬轩辕似是有些厌倦这个话题,他闭上眼睛:“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说过自己来此与你无关,若想用这种诛心手法令我死心塌地,你选错人了。”
    伏羲注视他的背影良久,目光愈加悲伤。
    “你终究不肯原谅么?即使你我今后再无相见之日?”他的声音涩然。
    原谅?姬轩辕被这个词刺得浑身一颤,昔日的点滴种种恍惚从眼前流过。接连失去妻子与好友的青年暗中痛心切骨,几乎快要发狂,表面上却必须做出冷静无碍的样子。为了稳定大局安定众心,站在最高处的人只能摒弃普通人的情感,让自己坚强到无懈可击。他绝不能倒下,必须一个人挑起那个梦想继续走下去,有熊的人民没有意识到,他们的首领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在褪去了喧嚣的静夜中,也会一个人枯坐在阶下露出彷徨的表情,对着明月默默地滴泪。
    他带着失落与颓丧去溪边缅怀亲友。在情感最低谷的时候,他听到绿茵花丛中传来了天籁仙音,比人界现有的任何旋律都要悦耳动听,竟神奇地冲淡了他满溢心中的苦闷。
    好奇心让他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奏琴之人,再然后,便是一眼万年的纠葛。
    心有灵犀,相交莫逆,那个人就像是老天为他量身订造的知己,是那样的聪慧博学,心境高远,最重要的是,他是如此地了解并欣赏自己的才能,既能看到他灵魂中蕴藏的雄心,也能听到他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柔情。他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一个人,能够集合生命中最重要三个人的优点,在他接连失去他们之后,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有不逊色巫炤的惊世才智,却比巫炤能认同他的千秋壮志;他有不亚于缙云的一身绝学,却比缙云更多了站在他身旁的勇气和自信;他自称为修行而云游四方,自由孑然一身,他也不用担心他会像嫘祖那样,忽然哪一日就因为责任而与自己阴阳两隔。
    那真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长河青山兵气如虹,秋枫明月妙语辨道;兰丛中执手相授十二音,纱幕风动笑颜起,弦歌心意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完美的东西往往意味着刻意与虚假,他不是没有这样提醒过自己,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无法拒绝这甜美的诱惑,终于还是义无反顾地栽了进去。然而幻觉终不能长久,再不舍的梦也会有醒来的时候。
    在名为真实的伤疤被鲜血淋漓地揭开那一刻,他曾经有多么信任和依赖他,那一刻就有多恨他!
    他自以为一生一世的人族知己,竟然是他曾发誓再也不求的、那个对西陵见死不救的冷酷神明!
    他始终不知他接近他的缘由为何。也许只是心血来潮,也许是为了培养对付蚩尤的代理人,他不想去深究,他只知道自己无法释怀这欺瞒。原谅?他怎么可能原谅?他恨自己的愚蠢,更恨自己如此轻易就入了彀,一想到曾经的坦诚与真心,在这些自以为是的神眼中不过是掌中蚂蚁的游戏,背地里还不知会怎样轻蔑的嘲弄,迸发的羞辱感就让他愤怒得不能自已,甚至全身的鲜血都在沸腾。
    姬轩辕想到这里,不禁浑身颤抖,忽然大叫一声甩出长鞭。随着碎裂声此起彼伏,四周清溪碧荫的盛景顿时变得七零八落,再不复丝毫的温馨华美。他手下毫不留情,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抽打,仿佛发泄一般,直到最后一点影像也消失殆尽。
    从来是假何曾真,那个叫太昊的人族根本没有存在过,哪怕自己用他的名字给长子取了名,也不代表任何意义。
    他终于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空无一物的云端,捏紧亭柱不住喘气。
    他最恨在他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可偏偏只有他能让自己再一次的失态。
    伏羲缓缓站起身,望着他欲言又止,脸上除了相似的痛楚之外,只有心灰意冷的绝望。
    “我明白了……已经死去的一切,又何苦再去追忆?”他颓然一声长叹,“我会忘了这件事,你也……忘了它吧。”
    姬轩辕沉默良久,他已恢复了原本的冷静犀利,忽然回答一句:“不,我忘不掉。”
    伏羲十分意外:“为什么?”
    “因为恨永远比爱长久。”他说完这句便紧闭上嘴,再也不肯多给一个字。
    神王脸上先是露出些许迷惑,随即灵光一现,眼中忽然现出狂喜。
    恨比爱长久,可是若无爱,又何来恨?
    正因为真的动过心,所以才无法接受,更不能原谅。
    可是憎恨本身是不会变的,伏羲的喜悦又渐渐隐去,换上了失意与悔恨。女娲说得没错,错过就是错过了,即使是看上去无所不能的神,也有无法如愿的事情。
    在他可以抓住的那一刻,他不曾意识到其中的珍贵;而在他想要抓住的时候,却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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