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儿一省, 看看年年, 又回头看看聂轻寒, 黑葡萄般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满是惊讶与迷惘。
    聂轻寒看向滕远舟。滕远舟苦了脸:“大人刚刚在教导小公子,小人不便出声打扰。”算是解释了没有禀告的原因。
    聂轻寒没有再追究,吩咐他道:“送窦姑娘回去。”
    滕远舟简直不敢相信, 大人就这样轻轻放过,不追究了?他不由看了年年一眼,这位窦姑娘真是了不得。
    愉儿憋不住,小声开口道:“爹,她……”
    聂轻寒打断他的话头,对滕远舟补充道:“休忘了把惜墨叫来。”
    愉儿顿时蔫了。爹怎么还没忘了这一茬啊?
    年年看得心疼,忍不住为愉儿鸣不平:“大人对小公子太过苛刻了。”
    没想到聂轻寒还没怎么着,愉儿先跳出来,小小的脸神情肃然,义正言辞地维护他道:“爹爹也是为了我好。”
    年年:“……”好吧,他们父子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她多事。愉儿能想得通,不觉得委屈便好。心中不免疑惑:这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看着也不像是爱偷懒的,到底为什么,字会少写一张,还写得那么马虎?
    愉儿见她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想到她刚刚也是为了给自己说话,有点过意不去,小脸上扬起笑容,不好意思地道:“不过,还是谢谢这位姐姐帮我说话。”
    姐姐?年年微僵,心里生起微妙的感觉。
    滕远舟在旁边,见他们对话告一段落,上前道:“窦姑娘,小的送你回去。”
    年年忍不住看向聂轻寒。聂轻寒正看着愉儿,神色也有些奇异。
    滕远舟又催促了一遍:“窦姑娘,请吧。”
    她已经见到愉儿了,却什么也做不了,似乎也没有再留下的理由。年年抿了抿唇,狠下心转身离去。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愉儿立刻跑到聂轻寒跟前,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声问道:“爹,爹,她是不是娘?”
    聂轻寒诧异地看向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愉儿稚气地道:“不是爹说的吗,娘是仙女,她没有死,只是有事去了其它世界,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聂轻寒怔住:没想到,当初在漫长绝望的等待中安慰孩子的话,小家伙会记得那么清楚。
    愉儿道:“她和画像上一模一样。尤其是帮我求情时的神态,和爹藏在床头的册子中有幅画好像。”
    聂轻寒变了脸:“聂司愉,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愉儿一下子捂住了嘴,乌溜溜的眼睛透出懊悔:怎么说着说着,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他不是故意翻爹爹的东西,只是去年生辰,爹爹好不容易松口,同意带着他睡一晚。他晚上兴奋过头了,早上难免起迟,在床上开心地滚来滚去时,一不小心就发现了那本封面无字的画册。
    画册的纸张已经旧了,似乎被人翻过了无数次,里面每一页都是娘亲,一颦一笑,轻嗔薄怒,那般鲜活。
    自那以后,他常常会趁爹不在家,悄悄去翻一翻那册子,再将它放回原处,大半年来,从未叫爹爹看出破绽,没想到今天一个疏忽,不打自招了。
    愉儿可爱的小脸皱成一团,攥紧小拳头,紧张地等待着父亲严厉的教导。
    出乎他的意料,聂轻寒没有像往常一般疾言厉色的追究,霁色散去,温言问他道:“愉儿,你想不想娘?”
    愉儿一时没有作声,半晌,别别扭扭地道:“有一点。”爹一直说男孩子要坚强,不能儿女情长,最不喜欢看到他黏黏糊糊的样子。
    聂轻寒眼皮微抬。
    愉儿有些紧张,喃喃道:“我没有很多时间想娘的。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学骑射弓箭,诗文经史,兵书韬略,皇爷爷还三天两头要把我召进宫……”他掰着指头数,在聂轻寒的目光中声音越来越低,眼圈微微发红,“我,我想娘的。”
    聂轻寒摸了摸儿子的头。
    父亲难得的温情让愉儿胆气顿壮,急急追问道:“爹爹,你告诉我嘛,她到底是不是我娘?”
    聂轻寒没有直接回答小家伙的疑问,只问他:“你既然有这个怀疑,先前还叫她姐姐?”
    愉儿嘟起小嘴,有些委屈:“她好像不想认我的样子。我也不想叫她姨姨,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又那么好看,叫姐姐不行吗?”
    聂轻寒拧起眉头:“聂司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男孩子,不许嘟嘴。还有,站有站姿。”这是娘儿俩最像的动作之一。血脉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哪怕她没有陪着他长大,愉儿依旧有许多地方像极了她。
    愉儿悻悻地收了动作,小腰板挺得笔直,又问了一遍:“爹,她到底是不是嘛?”
    聂轻寒看向屋外她离去的方向,目中晦涩难明,许久,他开口道:“这件事,你需要自己找答案。”
    愉儿眼珠转了转:“那我可以去找她吗?”
    聂轻寒道:“从明儿开始,她会在书房当差。”
    这是默许了?愉儿高兴地蹦了起来,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重又规规矩矩地站好,信心满满地道:“我一定能找到答案的。”
    *
    年年这会儿正和一个容貌娇媚,身材火辣的美人大眼瞪小眼。
    滕远舟要去找愉儿的小厮惜墨,在岔路口就和她分了手。她一路想着愉儿看向她,陌生又想亲近的眼神,心生恍惚。
    她以前总觉得,她看一眼愉儿,看到他过得好便能安心。但真的见到了,更多的牵挂却仿佛丝线一般,密密麻麻缠绕住了整颗心。
    聂小乙对愉儿太严厉了,而愉儿似乎是习以为常的样子,懂事得叫人唏嘘。父子俩如何相处,旁人无权置喙,可让愉儿一直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下长大,她实在心疼。
    他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偶尔软弱时,甚至没有一个母亲能给他提供温暖的怀抱。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心疼?她在他襁褓之时就离开了他,是聂小乙一手将他拉扯长大。如今上天垂怜,让她来到了他身边,她却连相认都不敢。
    她实在是一个糟糕的母亲。
    但她怎么敢和愉儿相认?先不论系统严厉的法则,便是孩子父亲那一关……想到那高达两百的仇恨值,想到他在她跳崖时,毅然相救的决绝,她相信,如果她暴露身份,他会恨她,可也不会放弃她。
    如今,她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落入他手,只能任他宰割,仰他鼻息。以聂小乙的性子与本事,如果想控制她,手段只会比段瑞更周密,更叫她无路可逃。而那时,由于背弃了世界法则,她甚至没有系统赋予的种种手段可依靠。
    曾经见识过那个一夫一妻,女孩儿也能独自撑一片天的世界,她真的能甘心成为聂小乙后宫中的一员,一辈子仰仗他那点宠爱而活吗?
    也许她真的很自私,哪怕是为了愉儿,她也做不到。
    年年抬头望向头顶清冷的月光,良久,才将眼中的涩意逼了回去,继续向守静居行去。
    走到守静居门口时,一个人影忽然蹿了出来。
    年年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是一个红衣如火的陌生美人。
    美人大概十八九岁年纪,鹅蛋脸,柳叶眉,猫儿眼,肌肤如蜜,身材高挑,细腰长腿,惹眼之极。尤其是胸前,鼓鼓囊囊的,紧身掐腰的薄绸衫子仿佛要被撑破。年年目光被吸引,忍不住看了好几眼,暗想这摸上去手感一定不错。
    美人抱臂,笑容妩媚,绕着年年转了好几圈,挑眉道:“你是新来的?怎么没在摘月楼见过你?”她的声音也是又娇又媚,听得人骨头都酥了起来。
    这是年年第二次听到“摘月楼”这个名称。想到先前的猜测,她好奇地请教道:“请问,摘月楼是什么地方?”
    美人猫儿眼睁圆,惊奇地看向她:“果然是新来的,连摘月楼都不晓得。那你怎么认识这里的?”
    年年实话实说:“滕管事送我来这里的。”
    美人越发惊奇,“唷”了声道:“滕管事胆子变大了嘛,不把大人请去摘月楼,居然敢直接往守静堂塞人了,不怕被削?”
    所以,摘月楼当真是聂小乙姬妾住的地方。
    年年心中涌起酸涩之感,又有点恼恨自己的在意,刚想说话,美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露出惋惜之色,啧啧道:“生得真是好,可惜了。”
    年年:“……”忍不住问道,“你是谁?”对方梳着妇人的发髻,穿着打扮不似下人,聂家又没有女主人,这个时候也不可能有女客上门,难道,是他的姬妾之一?可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美人笑盈盈地道:“我姓柳,本名不大好听,就不提了,大家都叫我柳姬,姐妹们也有喜欢叫我阿柳的。”
    年年问:“你是大人的姬妾?”
    柳姬笑容微敛,望向守静居上的匾额,露出怅然之色:“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见年年一脸不解的模样,柳姬露出怜惜之色,指着守静堂里面道:“滕管事是不是打算要你进去服侍大人?”
    她这么说也没错,只不过主语不大对。年年点点头。
    柳姬语重心长地道:“妹子,姐姐是过来人,劝你一句话,休要犯蠢勾搭大人。”
    年年越发一头雾水:“怎么了?”
    柳姬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咱们大人呐,他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他能看不能用,怕会恼羞成怒。”
    年年:!!!迟疑道:“不会吧?”所以,这才是他今儿在别院亲了她,却不碰她的真实原因吗?
    柳姬道:“你要不信,我带你去摘月楼转一圈。那里还住在另三个姐妹,你听听她们怎么说的。不过,这件要命的事你知道便可,千万不可外传。”
    年年无语:你也知道这事不能外传啊,明明我们才刚认识,你就大嘴巴地告诉了我,你就不怕我告你的状?
    柳姬显然没想这么多,看着年年仿佛看到了几年前傻乎乎的自己,神情怜惜,拉着年年就走。
    年年疑惑:“等等,你的事情办完了?”她跑来这里,总不成就是为了带自己去摘月楼吧?
    柳姬脚步不停,笑着挥手道:“没事,我的事已经办完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么漂亮的小妹子吃亏。”她本是南安王府送过来的,今儿过来就是应付差事,向旧主子表示自己有努力邀宠,这会儿有更年轻漂亮的妹子出现了,得不了宠,可怪不得她。
    她拉着年年七拐八拐地往后花园方向走。
    年年心中好奇,倒也没拒绝她,只是不习惯地抽了手。柳姬忍不住笑了:“小妹子脸太嫩了,同是女人,握握手都会害羞吗?”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摘月楼。
    摘月楼位于聂府的西南角,十分偏僻。楼有两层,飞檐雕梁,装饰华丽。柳姬带着年年到达时,里面一片笑声,几个小丫鬟服侍着另外三个美人,坐在西厅抹叶子牌。
    屋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一个穿着水绿衫子,二十出头,容颜温婉秀美的美人位置正面对着门口,第一个发现柳姬回来,顿时眼睛一亮,欢快地招了招手:“我快输光了,阿柳快来帮我打。”
    另两人娇笑道:“阿柳那砢碜的牌艺,你是怕输得还不够多吗?”
    温婉美人哼道:“我不管,换个人转转手气也好。我就不信会一直这么背。”说话间,见到了跟在柳姬身后的年年,露出讶色,“唉呀,又有新人来了?”
    *
    年年回到守静堂时,兀自晕乎乎的。
    摘月楼的几个美人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新人,对她都格外热情。听说滕远舟要将她送到守静堂服侍聂轻寒,一个比一个热心地讲起了自己的惨痛经历,给她出主意。
    年年总结她们的经验:总之,聂大人有不可言说的隐疾,美人于他,不过是别人送来的妆点门面的礼物,看得吃不得。
    为了保护聂大人脆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一定要谨记降低存在感,不要试图勾引他、诱惑他,安安静静地找个角落将就一晚,第二天就能被愉快地打发到摘月楼养老了。
    摘月楼是个好地方,不愁吃,不愁穿,有志同道合的牌友,每个月还有一天能出门透透气,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切记,不要惹恼聂大人,触及他的隐痛,方有好日子过。那些不信邪的,如今要么被转送了,要么关在小黑屋中整日以泪洗面。教训深刻。
    年年听得呆了:怎么会这样?
    内室亮着灯火,聂轻寒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一袭雪白寝衣,手握书卷,倚在床头看书。暖黄的灯火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那漆黑的眸色仿佛也温暖了几分。
    年年愣愣地看着他,心绪纷乱。
    第70章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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