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见星像是被人抓到了偷情现场,飞快推开他,扯掉发绳,欲盖弥彰地捋了头发遮住脸颊。
    相比她的慌乱,谈行彧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地跟医生交谈,询问九斤婆婆的情况。
    医生后面跟着的实习生模样的年轻男生、女生,你看我,我看你,交换着“你懂的”眼神。
    纪见星背着身,他们的注意力大多在谈行彧身上。
    工作容不得出纰漏,神经紧绷,不能松懈,难得有八卦围观,有养眼的俊男美女可看,就当劳逸结合了。
    男生们惊叹他出尘不凡的清矜气质,猜测他的出身非富即贵,或许既富又贵,颜值高,身材好,还有钱有势,女朋友光看背影就一个美字,人生赢家无疑了。
    女生们:好帅好帅好帅啊!!!
    好奇死了,他女朋友长啥样,颜值配得上他吗?!应该不是网红蛇精锥子脸吧?!
    这位女朋友,麻烦你转个身?
    医生看过来,问纪见星病人清醒了多久?
    在数道目光的逼视下,纪见星走到病床前:“醒了差不多半小时。”
    巴掌大的鹅蛋脸,秀气的眉和鼻,杏眸乌黑盈亮,干净纯澈,唇不染而朱,貌美肤白,清丽动人,这长相,太可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医生检查了各项数据,一行人走到小客厅,他告知专家会诊的结果,由于病人是先天性的心功能不全,且身体底子一般,手术存在较大风险,几个科室的权威专家们经过慎之又慎的讨论,认为可以手术。
    手术成功,不仅可以提高病人的生活质量,还能延长寿命,是目前最有效的方式。但是,不排除风险性,可靠数据显示,国内目前的心脏搭桥术死亡率为3.9%,病人在手术过程中心肌梗死发生率11%,术后死亡率2%。
    站在医生的角度,经过专业评估,他们建议手术。当然了,要不要做手术,选择权在于病人和家属。
    纪见星没办法代替九斤婆婆做选择,医生们离开后,她和谈行彧留在病房守着九斤婆婆,十一点出头,婆婆再次醒来,并不意外看到谈行彧,她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和蔼地笑着朝他点点头。
    纪见星喂她喝了小半碗的清粥,见她精神略有好转,委婉地转达医生的意思。
    九斤婆婆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做手术。”
    “小星啊,生死有命,我看开了。”她随时做好坦然赴死的准备,如果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可以和父母家人,和他团聚,于她,是种解脱,是种成全。
    “婆婆,”纪见星心底天翻地覆,乱成一团,她忍住泛滥成灾的泪意,轻声细语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他……还活着呢?”
    “好孩子,谢谢你。”九斤婆婆摸了摸她的脸,手心是凉的,像南极结了数万年的坚冰,在冻着她,“我心意已决。”
    婆婆没说的是,万一,没等来她说的“万一”,先死在了手术台上。
    她希望这生命,带着对他的爱意与思念,自然终结。
    九斤婆婆态度坚决,纪见星没辙了,她帮婆婆简单擦洗身子,等婆婆睡下,她垂头丧气地走出小客厅,谈行彧坐在沙发一角,握着手机,回复邮件。
    “谈先生,”纪见星看他事务繁忙,提议道,“要不,你先回酒店吧。”
    谈行彧怎么可能留她一个人守夜?他伸手拉她到旁边坐下:“没关系。”
    纪见星身心俱疲,靠着他,打算眯会儿,刚闭眼就被拖入一场梦境,病床上,白床单从脚盖到了头,底下是人体隆起的形状,还是先前的那位医生,垂首而立,满脸写着遗憾。
    旁边,护士在宣告病人的死亡时间。
    “星宝,”有道轻柔的力量在摇她的肩,“醒醒。”
    纪见星冷汗涔涔地惊醒,一时难以分清现实梦境,靠在他肩上,轻声啜泣:“我梦见九斤婆婆……”
    她说不下去了。
    不停安慰自己,梦都是相反的。
    “噩梦而已。”谈行彧抱着她,柔声安抚,“别怕,有我在。”
    纪见星红了眼皮,哽咽着说:“我知道九斤婆婆的1mm是什么,可是,世界太大了,人海茫茫,几十年没有音讯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确实很难,”谈行彧指腹轻拭去她的泪,“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事在人为。”
    也许是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强大到无所不能,纪见星重燃信心,潜意识形成了条件反射,他说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
    “我给大哥发了邮件,请他帮忙找五十五年前由法国派遣来桐城的工程师名单和相关资料,希望会有好消息。”
    纪见星想起来他大哥是驻法大使,目前就在巴黎工作,有他大哥帮忙,必然事半功倍。
    “谈先生,”她兴高采烈地搂住他脖子,“我太爱你了!”
    换了别的地方,谈行彧少不了向女朋友索取实质性的奖励,场合不对,于是作罢,暂时给她记了一笔账。
    风雨交加的深夜,秋意渐浓,情侣依偎,体温□□。
    九斤婆婆在医院住了三天就提出要回家,医生尊重病人意愿,在检查后认为她达到了出院标准,九斤婆婆如愿回了家,纪见星不放心,请了护工,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当天晚上,远在法国的谈行燚打来电话说,人找到了,不幸的是,对方已于五年前的秋天去世,享年七十六岁,生前三代同堂,家庭幸福,走得没有遗憾。
    三、代、同、堂?
    家、庭、幸、福?
    走得没有……遗憾?
    他怎么可以没有遗憾?!难道他忘记了吗,在中国的桐城,有个他曾许诺用每一天去爱的小姑娘,在等待着他吗?!!!
    所以,九斤婆婆痴守大半生,终将是一场空吗?
    纪见星难以接受现实,那段感人肺腑的爱情,不应该以这样的悲剧结局收尾,她决定亲自去一趟巴黎,为九斤婆婆要一个迟到五十五年的答案。
    尽管已经没有了意义。
    但她希望有机会站在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坟墓前,虔诚地向他们的主祈祷,若他在天有灵,将不得安宁。
    谈行彧暂时放下手头的事,陪她前往巴黎,他们乘坐昭远航空的包机,历经十三个小时的飞行,在薄暮时分抵达了戴高乐机场。
    来机场接他们的是谈行燚,深色西装,打着领带,尽显绅士风度,他和谈行彧一母同胞,长得有几分相似,气质截然不同。
    纪见星在外交新闻上见过他几次,严肃幽默,矛盾地并存,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擅长引经据典答外国媒体记者问,常被外界戏称同声传译界的最大天敌,但那时她并不知道他是谈家长子,谈先生的大哥。
    和纪见星打上照面,谈行燚的第一句话是:“弟妹,幸会。”
    纪见星猜测某人是以未婚妻的身份介绍她,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奉上她做的月饼:“大哥,你好,久仰大名。”
    “弟妹客气了。”谈行燚笑着接过见面礼,纸袋上印画着嫦娥花间拜月的图案,明月皎皎,星辰熠熠,意境优美,对他这个漂泊异国的游子来说,在中秋节前夕收到这么一份用心的礼物,实属慰藉。
    谈行燚锤了锤三弟肩膀,递过去一个“你老婆真行”的眼神,谈行彧回以“那当然”的一笑。
    谈行燚自认厨艺不佳,还是不献丑了,请三弟、弟媳在中餐厅吃了晚饭,回到家后,自然而然地安排他们睡同个客卧。
    旅途疲惫,纪见星体力不支,洗漱完就爬上床睡觉了。
    兄弟俩大半年没见,支了张桌子,在露台赏月,喝红酒,悠闲聊天。
    谈行燚问过家里的近况,问:“带弟妹去见过外公外婆了?”
    谈行彧轻晃着酒杯,透过红色酒液去看夜色下的巴黎,他“嗯”了声,唇边勾着浅浅的笑:“外公外婆很喜欢她。”
    谈行燚对此并不意外,那样一个甜美的女孩子,似乎很难让人不喜欢,他终于能理解,向来对女人避之不及的三弟,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为她捧上真心。
    谈行燚倾斜酒杯,和他的碰了碰:“恭喜你,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属于你的那颗星星。”
    谈行彧笑意更深,仰头,饮尽半杯红酒。
    聊到午夜,谈行燚收住话头,赶三弟回房陪佳人,他仍坐在椅子上,边独酌,边在夜空寻找最亮的星。
    谈行彧冲了个热水澡,回到客卧,床上睡着小小的一团,被子要掉不掉地挂在床边,他将她捞过来,盖好被子,凑过去亲她软嘟嘟的唇,她习惯了他的吻,在睡梦中回应他,像只依赖感满满的小懒猫,蜷缩的身子慢慢舒展开。
    两人一夜好眠到中午,调了时差,谈行燚上班去了,留了张纸条,提醒冰箱有新鲜食材,纪见星简单做了午饭,吃完没多久,司机到了,接他们前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马丁家是当地小有名望的家族,工程师世家,其中最为出色的是蒙德·马丁,也就是辜负了九斤婆婆的男人,一生致力于水利工程,有着不小的贡献。
    五十三岁的雷欧是蒙德的独子,继承父业,发扬光大,是家族顶梁柱,从驻法大使谈行燚找上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慌乱,想到今天要接待两位从中国远道而来的客人,更是心绪难宁。
    很快,他知道了不安的源头,不在于那个保守多年的秘密,而是有可能把秘密泄露出去的小儿子尼诺。
    二十二岁的尼诺是大学生,年轻鲜活,天真感性,极易冲动行事,尼诺一大早闯入父亲的居室,愤愤不平地指责他:“父亲!你太自私!太冷血了!”
    “她还在等他啊!你怎么忍心对他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我们家欠他太多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牺牲,马丁家族不会走到今天!”尼诺吼得脖子青筋毕露,“父亲,我真的对你失望透顶!!!”
    雷欧咬牙切齿:“闭嘴!”
    “爷爷已经夺去了他的姓名,他的人生,还不够吗?父亲,请您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还不够吗?现在你又要扼杀他的爱情,对他太不公平了!主不会宽恕你的!”尼诺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紧握拳头,“我要去告诉他们真相!”
    雷欧暴跳如雷,声响震天:“不准去!”
    他喊来保镖,冷声吩咐:“看好小少爷,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出来!”
    尼诺手脚并用,极力反抗,最后还是被保镖一左一右地架住,押回了房间。
    雷欧坐回沙发,喝掉冷咖啡,等管家通知客人到来,他已然平复了情绪,面上看不出异样之色,亲自到门口热情地迎接他们。
    谈行彧的法语不错,交流无障碍,有他在中间当翻译,纪见星从雷欧那儿了解到他父亲蒙德的生平,二十七岁结婚,次年生子,夫妻甜蜜恩爱,事业青云直上,四十岁任水利部部长,一生顺遂,晚年罹患肝癌,与世长辞。
    纪见星久久地沉默,谈行彧握住她的手,她反握,看向雷欧:“我能去拜祭您的父亲吗?”
    雷欧心知顺利过关,暗地松口气,他站起身:“我稍后还有要事处理,不能作陪,请管家为你们带路。”
    这并非托词,雷欧是特地推掉会议接待他们的,在确认管家陪同他们前往墓园后,他也坐上车,离开了家。
    三楼东南角的房间,牛高马大的保镖守在门外,被禁足房内的尼诺眼看三部车子接连消失在视野中,急得不行,走来走去,他咬咬牙,豁出去了,撕开床单,拼接成绳子,冒险地从窗户跳下,在草地上滚了滚,成功脱身。
    蒙德葬在马丁家的墓园,纪见星蹲在他的墓前,照片上的男人是年轻时的模样,五官立体,浅蓝色的眼睛,深邃迷人,确实是那种看一眼,就会心心念念一辈子的人。
    可惜,多情误人。
    “蒙德马丁先生,”纪见星掷地有声地控诉他,“虽然您死后受人敬仰,鲜花环拥,但掩盖不了你是个混蛋,是个彻头彻尾大混蛋的事实!”
    管家背着手,尽力保持面无表情的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
    来时风和日丽,去时乌云翻涌,天地间黯然失色。
    九斤婆婆的爱恋痴等,她的巴黎之行,最终画上了不圆满的句号。
    结束了。
    黑色迈巴赫平稳行进在山间道路,纪见星心灰意冷,靠着旁边的男人,不发一语。
    来到山脚,管家完成任务,两部车子分道扬镳,迈巴赫驶向市中心,一辆蓝色法拉利跑车逆向拦住他们的去路,司机紧急踩停,惯性作用下,纪见星毫无防备地往前倒,幸好谈行彧眼疾手快扶住她。
    从跑车上跳下一个金发的年轻男人,自称是雷欧的儿子,名叫尼诺,他走到后座,敲了敲车窗,等车窗降下,他用蹩脚的中文问:“那位中国婆婆,真的还在等他吗?!”
    纪见星紧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尼诺又用法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话,谈行彧捕捉到关键信息,搂住女朋友的肩膀:“他说,想带你去见你要找的那个人。”
    纪见星云里雾里:“刚刚不是见过了吗?”
    “你在墓园看到的那个不是他!”尼诺比手画脚,语无伦次地说,“好吧,虽然是他的照片,名字也是他的,但长眠底下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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