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再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灰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屋内并未点灯,他不知道自己睡在这陌生的床帐内多长时间了,只知道他趁着王德权一念之差,在侍卫杀他时,喊了等等,扭头就没命地往前跑,依稀中,他好像看到倚琳,他在这深宫里除了卫辰景卫太医以外,为数不多的处得还算好的人,仔细一看这周围的装潢,也的确是钟粹宫了,倚琳和倚鹤同是皇后从娘家带进宫里来的陪嫁姐妹,平日里待遇自是不同一般宫女的,根本不用到偏院去跟其他宫女一起挤在一间半大不小的下人房里,而是住在内院的耳房里,一个人一间,有心要藏人还不容易,倚琳爱慕他许久了,只是他一直躲避吊着没表明态度,就怕哪一天得用得上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说来还真就来了。
    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合欢此时面上并无任何高兴的表情,反而越发凝重起来,他生在一个极其穷苦的山沟子里,乡下人,多是重男轻女,又封建,没错,她是个姑娘,如她娘讲的一般,生下来就是个便宜货,便宜人家的货儿,想她这样的,她娘足足生了四个加上她五个,许是被丈夫婆家骂得多了,几个姐姐还好,到了她,总喜欢把她打扮成小毛头,不让她留长发,不让她穿裙子,可装得就是装得,怎么都跟真的就是不一样,重活干不了,胳膊没隔壁邻里任何一个男孩子力大,针线活儿也做不好,生来毛躁,唯一的长处就是炒得一手好菜,可家里有哪里有钱给她开个饭馆啊!所以在她八岁那年家中就替她早早的商议好了婚事,是个刚死了老婆的地主老头,大了她整整四十多岁,她不从,一时冲动,收拾东西,连夜翻山越岭的就来了京城投靠打小最是宠爱她的老舅,王德权,那个时候,李商李公公还在世,老舅也不老,跟他现在一般年纪,皇上,也才八九岁的年纪。
    原本王德权是要安排她随便在宫里当个宫女什么的,平日里再拜托自己的师傅李商多加关照些,凑合着过下去也能行,总好过回老家去嫁给一个都快年近五旬的老男人,毁了一辈子吧!
    可当宫女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她既非布衣出身,模样又太过标致了,像她娘,想当年,她娘可是这邻里街坊家喻户晓的大美人,刚做了不到半个月,就被诬陷打碎了慈安太后宫里的东西给差点没拉去东市的菜市口砍头,慈禧救了她,不过慈禧这人是不会白给人甜头吃的,想要命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从那天开始,变成慈禧的一双眼睛,时时刻刻跟在光绪的身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当时许是被那迎着烈日挥斩而下,寒光乍现的大刀给吓傻了,又许是人都有求生的欲望,她答应了,而且是毫不犹豫,后来她以方便且小姑娘之间容易生事的理由,又变回了男子的装扮,且改了名儿,将荷浣改成了合欢,成了王德权身边的一名小太监,至于那太监入宫前的礼数,自然慈禧会派人帮她搞定的。
    都说日久生情,她表面上虽是个男人,可这里头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家,光绪在她来时还小,何况她没多久就被王德权调去当宫女,自是早就不记得她了,只是看她同李商王德权都处得好,便也对她格外的亲切起来,甚至还让她伺候过他沐浴更衣,世人只道皇帝昏庸无才,只会对女人言听计从,没出息,却不知道他暗地里吃了多少的苦头,不是他不肯夺回属于他的江山,而是那么小年纪的他,每天都要生活在那样压迫,总有一双眼在背后虎视眈眈的痛苦里,听话,是他唯一保命的方式,他并非无才,若真无,便不可能做出那番维新思想的说法给自己听过,只可惜他生的时间不对,晚清现在就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棵大树,比起屹立不倒,苟延残喘更要合适些,他的抱负,没人会理解,即便理解,这个国家也再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了,可他依然没有放弃,这么好的一个人,却总是得不到帮助,就连心爱的女人都背叛了他!珍妃,这个幸福得她都要妒忌疯了的女人,明明拥有着任凭她如何努力,这辈子都注定求而不得的东西,居然就这么被这个女人随随便便就弃掉了,还让光绪,狠心的将下令将当天所有跟去德和园的太监宫女都杀个干净,那么那么多的人啊!都是无辜的,凭什么就为了掩盖这女人做出的丑事,就得去死?
    合欢脑海中瞬间出现了几天前血腥画面,呼喊声,求饶声,绝望的呐喊声,不断在他耳边来回响起,幽深的黑眸变得越发狠戾,“他他拉珍,我一定会叫你付出代价的,我再也不能理所当然的陪在他身边了,这都是你害的,自己做的蠢事就该自己来承担不是吗?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偏偏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人,明明我为了载湉哥哥能高兴,什么都放弃了,甚至容许你,依偎在他身边,可你还是不满足,所以私通的事被曝光了,也只能怪你自己!我是太后的眼线,她定不会怀疑我的,皇后天天想置你于死地,哪怕我说的是假的,只要有鼻子有眼,以皇后那急功近利的性子,定会帮我,谁叫你活得如此张扬,给自己身边树满了敌人呢!”
    对于早已饿疯的人来说,眼里无论看见什么,都能把东西看成食物,就像现在,卫长不过是去上个茅房,柳吉就差点儿把种在堂内水仙花当作蒜苗葱,打算拔下来,塞进嘴里合着桌子上的饺子一块儿吃,而一向时刻保持淡定的卫辰景,这下也急了,赶紧起身,死死拉住柳吉去拔水仙花的手,大喊:“喂!这个不能吃,这是水仙花,不是蒜苗儿,有毒的。”
    眼看事态越来越严重,卫长顾不得再在一旁站着看俩人表现滑稽的双人舞了,大步流星地跑向前,到底是练过家子,又是武门出身,身体矫健,就柳吉为了保持身段,瘦弱无骨身子,伸手轻轻一揽,稍微一发力,就给他凌空抱起,转身,丢到桌子的另一头去,“阿吉,我说你干嘛呀?饿得头晕眼花也得有个度儿啊!我大哥都说了这是水仙花,有毒,不是能吃的东西,你怎么就不听呢?”
    柳吉没回答卫长的话,先是低头看着地板,发了会儿呆,然后慢慢的,肩膀上下起伏得剧烈,抽泣声也越来越严重,到最后竟直接蹲坐在了地上,抱头痛哭起来,边哭边口齿不清的说:“你让我去死算了,让我去死,反正我也什么都没了,还不如去死呢现在!”
    “阿吉,你到底怎么了?什么叫什么都没了?你发生什么事了?还有,你莫名其妙的来保定做什么?”卫长一开始也觉得柳吉出现在这里特别奇怪,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来找自己的呀!折腾得跟小乞丐似的,还偷包子吃,还好偷的地方刚好就在他家老宅跟前儿,还好这次夏安也跟着自己一块儿来了,认得柳吉,若不然,就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又饿得虚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还不得活生生被人给打死了去,只不过这会儿见柳吉这幅奇怪的模样,才想起来询问罢了。
    许是觉着一个大男人趴在地上这样哭实在是太丑了,柳吉在卫长问完话,没多久,便已止住了哭声,拖着蹲得有些发麻的双腿,朝屋内走去,身累,心更累,“我要回去睡会儿,没事别来叫我了。”
    卫长看着柳吉情绪不大对劲儿,不敢让他一个人这么待着,刚想跟上前,还没走出两步,便是感觉左手,腕上一紧,疑惑回头,“大哥你干嘛呢?阿吉看起来不太对劲儿,我怕他一个人等会儿会出事啊!你拉着我做什么?快放开。”
    “这心病还需心药医,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卫辰景莫名有些烦躁,不顾卫长激烈反抗,强行将他拉去一个僻静的角落,将方才边吃东西边含含糊糊已经哭诉过一次柳吉的话说出来,同时难以置信的反问,:“你同他这么要好,难道就没跟他说过你跟瑾妃的事吗?”
    关于柳吉喜欢上瑾儿,卫长也是惊讶不已,可仔细想来,他的确是一次都没说起过,瑾儿虽然在外人眼里,长相缺陷,生性凉薄冷淡不解风情,可到底情人眼里出西施,瑾儿在别人眼里固然有千般的不好,在他这里也有万般的好替她弥补,所以他对于其他人,尤其是男人,关于瑾儿都是遮着掩着,生怕别人知道她的好,就像个怕被抢走喜欢糖果的小男孩一样。
    “从未。”卫长摇头,可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毕竟他并未亲耳听到,“你该不是听错了吧?”
    卫辰景撇嘴,“你大哥我有必要捏造这种谎话来骗你吗?不让你去找他,是怕你一时激动,说漏了嘴,你知道我刚才还听到了什么吗?”话说到这,一顿,左右看了看,见四下里无人,还是为防隔墙有耳,抬手,将卫长又往墙内的阴影拉里了些,嘴靠近卫长耳边,压低声,语速极快的将那连他都是吓得不行,即便残忍,可瞒着卫长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若不告诉他,他现在可是准备要冒险去把瑾儿救出来,帮别的男人养孩子,这个心理准备一样要让他有的,“卫长你答应大哥,接下来无论你听到什么都要保持情绪的稳定。”
    卫长伸手推开了些卫辰景,不耐烦,“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吊人胃口这一套了?”
    “瑾妃,她有了。”
    “有什么?”卫长没理解。
    卫辰景无奈摇头,只能将本想一笔带过的事,说得更详细,“还能有什么?有喜了,她怀了孩子,龙种,已经差不多一个多月了,如这样果你还要将她带出来一起远走高飞,就必须做好替别的男人养孩子的准备,你有爱她爱得这么深吗?连这种事都不介意?如果是,那大哥也不会说你什么,只是你有必要,也有权利知道真相,免得你到时候后悔又赖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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