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长青沉默片刻,又猜测道:“是不是后面孵出来的,你忘了数?”
    洛婵的黛眉微微蹙起,心道不会呀,这些蚕是她亲眼看着一条一条孵出来的,一共二十三条,怎么会数错?这里明明有二十六条了。
    迟长青看她还在思量,显是仍旧疑惑,便趁机劝道:“你再数一数,兴许是数错了。”
    洛婵摇头:数了两遍了,蚕就是多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只好道:“多了难道不好么?到时候能吐更多的蚕丝来。”
    洛婵被他一通劝,倒是又犹豫起来,多了确实是好事,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迟长青见她这般,自以为安抚好了,趁机溜出门,带着一盆子衣裳去河边洗了,洛婵一边给那母鸡洒米,一边琢磨着这事,然后终于想起了哪里不对,她有好几条眼熟的蚕不见了。
    洛婵连忙捧起笸箩看,观察了半天,确实没再找到那几条蚕,幼蚕方孵出来的时候,洛婵每日精心照料,喂最新鲜的嫩桑叶,它们长得也最快,闲暇时候还给它们各自都取了名字,如今却一条都找不见了。
    洛婵直觉这里面有点儿什么,但是始终找不到头绪,总不至于有人无缘无故来偷她养的蚕罢?
    河边的老杏树下,流水潺潺,清可见底,呼啦一声,一件井天蓝的衫子被抛入水中,上面的皂荚泡沫被河水冲洗干净了,迟长青单手将衣裳捞了起来,湿哒哒的水珠滴落,他听见河边桥上传来满贵媳妇带笑的声音:“长青,又在洗衣服呢。”
    迟长青抬起头看过去,道:“婶子出门去?”
    满贵媳妇臂弯里挽着竹篮,笑吟吟道:“是啊,上山摘蕨菜去,这时候的蕨菜最好,再过一阵子就老了。”
    迟长青点点头,忽而想起一事,叫住她,道:“婶子,若是婵儿问你那些蚕的事情,麻烦您说一声不知道便是。”
    满贵媳妇一愣,道:“啊,那个啊,行行,婶子知道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满贵媳妇才挎着竹篮走了,迟长青继续清洗衣裳,心里琢磨着,蕨菜是什么?好吃么?要不要也去给他的小哑巴摘一点来吃?
    他把衣裳洗好拧干之后,过了桥回家,岂料在门口就看见了洛婵,她正坐在门槛边上,支着下巴,待看见他过来,连忙站起身来,堵住了门,半点没有让开的意思,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迟长青扬了扬剑眉,好脾气地问道:“怎么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去,准备给洛婵写字,岂料洛婵并不写,反而摸出一张纸条来,举到他眼前让他看,迟长青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才看清了纸条上的字,他还一字一字地读出声:“我的蚕被人换了,怎么回事?”
    他才念完,洛婵便收回纸条,气鼓鼓地看着他,眼底的意思很明显,就觉得是迟长青做的。
    那些蚕虽然不多,但都是她亲手照料出来的,毫不夸张地说,每一条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的情形倒像是自家孩子被掉了包,她势必要问个清楚。
    洛婵这般堵着门,迟长青半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如实答道:“你之前养的蚕是没有了。”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咯咯直叫的老母鸡,道:“呶,昨天晚上忘记把蚕拿回去,笸箩就放在窗台下,这只鸡出来找食吃……”
    迟长青今天早上一起来的时候,就发现笸箩翻倒在地,洛婵精心喂养的蚕宝宝们全被这只母鸡吃了个干净,迟长青险些当场提剑斩杀了它,好险才想起这只鸡是从满贵婶子那里借来的,这才留了它一条小命。
    但是蚕已没有了,迟长青担心洛婵难过,便又去满贵婶子那里讨了一些来,但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的是,洛婵对这些蚕太上心了,连有多少条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
    如今东窗事发,迟长青怕她伤心,便好声好气地安慰道:“下回我们便把这只鸡关好,不叫它出来。”
    洛婵怅然若失,却摇摇头,在他手心写画道:它每日孵蛋,甚是辛苦,再把它关起来岂不是很可怜?
    迟长青:……
    她顿了顿,又写道:原本就是我的错,不该把蚕放在外面,你把这些蚕还给满贵婶子吧,我不养了。
    迟长青摸了摸她的发丝,软了声音哄道:“怎么不养了?下回注意些就是了,我帮你看着,一定不会再叫它们有任何闪失。”
    洛婵仍旧摇头,迟长青想了想,劝道:“蚕都是满贵婶子送的,如今你既不养,送回去会不会惹得婶子多想?”
    听了这话,洛婵又有些犹豫,最后终是答应下来,迟长青这回认真地给蚕记了数,下回若再有这事,好歹不会被立马识破。
    用过午膳,洛婵照旧坐在桃树下绣花,她慢慢地将细如发丝的绣线穿入针眼里,然后仔细捋直,开始在布上绣起来,十分专注,就连迟长青到身边都没有发现,直到听见上方传来他的声音:“这绣的是什么?”
    洛婵被稍稍吓了一跳,嗔了他一眼,答道:是山。
    迟长青认真看了几眼,新月娟娟,青山数点,飞泉如练,天边一线鸿雁,只寥寥数笔,已能让人体会到其中的意境,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上次小哑巴绣的不是松鹤图么?
    那给他做的荷包呢?
    看着正在认真绣花的洛婵,迟长青沉默了片刻,终是没忍住,轻咳一声,委婉地发问道:“婵儿,上回绣的那只鹤呢?”
    闻言,洛婵愣了愣,才想起他的意思,比划着答道:那个已经绣好了呀。
    既然都绣好了,为什么不送给他?
    迟长青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迟疑着道:“那个荷包是给谁的?”
    洛婵答道:是送给大兄的。
    她说完,还从竹篮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他,迟长青打眼一看,银灰色的布料,上面果然绣着雪松仙鹤图,精致漂亮,栩栩如生,最下方还绣了个好看的淮字,迟长青心里的酸水顿时就咕嘟咕嘟往外直冒,宛如开了闸似的。
    给洛淮之?
    那洛婵手里现在绣着的这个是给谁的显而易见了,自然是给洛泽之的。
    总之就是没他的份。
    迟长青的一颗心登时都凉了半截,但面上还是竭力地保持了平静,他将荷包递还回去,点头赞赏道:“婵儿绣得真好。”
    洛婵微微红了脸,抿起唇笑了,接了那荷包轻轻拍了拍,角落里有一点灰印子,是上回不当心掉地上了,如今仍是擦不掉,原本这个是打算送给大将军的,可弄脏了的东西送出去总是不大好,洗一洗的话,又觉得没那么完美了,扔了实在可惜,她想来想去,临时改了主意,就送给大兄好了。
    反正大兄素来脾气好,绝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瑕疵。
    至于大将军,重新再绣一个好的送给他吧。
    第62章 不过兔子要怎么做才好吃……
    凤翔赌庄是这座镇子上唯一的一家赌庄, 有人对这里趋之若鹜, 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朝廷本是有禁赌令的,但是近些年来已形同虚设,再加上赌庄与官府又有几分关系,钱能通神鬼, 上下打点一番, 久而久之, 竟就无人敢管了,俨然是当地一霸, 而在这里散尽家财、倾家荡产的赌徒们更是数不胜数。
    此时正是下午时候, 几个打手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位穿着赭色锦袍的胖子入了赌庄的后院, 一进门,打头那个便问道:“人在哪儿?”
    一名汉子连忙迎上来, 谄媚笑道:“二爷回来了,人在柴屋里呢。”
    “嗯, ”那二爷又道:“死了没?”
    “还没, 二爷还没见着他,怎么会让他这么爽快就死了?”汉子答道:“哥几个给他灌了点水,还有气儿在,就是昏迷着, 也不能说话了。”
    二爷在院子里站定了,抬了抬满是肥肉的下巴,道:“拖出来给我看看。”
    那汉子应了, 回身进了柴屋,果然拖了一个人出来,扔在地上,那人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呻,像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二爷伸出一条腿,踢了踢他的身子,把人翻了过去,那人身上脏兮兮的,衣裳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脸上一道道血印子,看起来血肉模糊的,颇有几分可怖,除此之外,倒似乎没什么大伤,这人正是被赌庄连夜捉回来的迟有财。
    二爷皱起眉来,肥胖的脸色露出几分疑色:“就这?”
    那汉子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提醒道:“二爷,在后边儿。”
    他说着,亲自动手把人翻过来,露出背上的伤来,鲜血浸湿了衣裳,瞧着血呼啦的,二爷又皱了皱眉,面上露出几分嫌恶,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遇到劫道的了?”
    “哪儿能啊,二爷,”汉子立即解释道:“那人看着不像是劫道的,倒像是专门追上来射这一箭似的,三子当时看见了,说他射中了迟有财就跑了,连停都没停一下。”
    二爷听了,十分惊讶:“是箭射的?”
    他这回终于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凑到迟有财的身边看了看,又觑了几眼,比划了一下,道:“倒是挺准的,不过这箭都正中心口了,人怎么还没死?”
    那汉子答道:“是箭有问题,二爷。”
    他说着,手一伸,旁边人连忙把东西递过来,那汉子双手捧着递到二爷面前,道:“您瞧瞧。”
    二爷打量了一眼,箭尖儿上也沾满了血,最令人惊奇的是,这是一枝竹箭,做工十分精巧,箭身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点毛刺,尾羽也整齐,入手很有分量,这么一想,倒也合情合理了,竹箭与铁箭的威力自是不能相比,难怪在正中心口的情况下,迟有财还能捡回一条小命。
    二爷脸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汉子便道:“二爷,现在这怎么办?”
    人他们是给带回来了,但是看迟有财这副衰鬼样子,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别说还钱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他们赔上一张草席子,给人卷了扔乱葬岗里去。
    二爷看了地上的迟有财一眼,随口道:“找老赵头过来给他看看,弄点什么便宜药草给他灌下去,先把人弄活了再说。”
    汉子听了十分惊奇:“咱们还给他治啊?”
    二爷摸了摸下巴,道:“他死了,那三十两银子的债怎么办?大老爷过两日就回来了,必然是要查账的,这窟窿你来堵上?”
    汉子顿时噤声了,三十两,娘诶,他这辈子都没摸到过那么多银子,再说了,是迟有财欠下的债,关他什么事?
    二爷吩咐道:“先给他吊着命,等大老爷回来后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再说。”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你们也能拷问拷问那射箭的人是谁嘛,那人要杀迟有财,肯定是跟他有仇,这迟有财要是死了,账可还没死,谁杀了他,谁就接下这笔账,咱们这地儿向来是只认钱,不认人的。”
    说完这些,二爷又腆着肥肥的大肚子出去了,顺便还把那支竹箭也带走了,看样子很有几分兴趣。
    ……
    恰是下午时候,山林间斜阳熏熏,一只土灰色的野兔子正探头探脑地蹦出来,在小坡的树后溜达,它不时嗅了嗅青草叶,然后不甚感兴趣地扭头跳开了,它支棱着长长的耳朵,在草丛中蹦来蹦去,最后到了一处篱笆旁,低头拱了拱篱笆下面的缝隙,还试图钻进去,正在这时,暗处有一枝竹箭如闪电一般咻然而至,野兔应声栽倒在地,拼命扭动挣扎着,发出惨烈刺耳的尖叫,最后一头翻滚到草沟里,蹬了蹬后腿,没再动弹了。
    迟长青从容收了弓,走上前去,弯腰把竹箭拔出来,殷红的鲜血汩汩滴落在地,他却面不改色地用草叶擦了擦箭尖,然后把竹箭收了起来,箭是他亲手打磨的,不算良品,但也不能浪费了。
    迟长青提起犹在颤抖的野兔子,转身就走了,旁边的篱笆里面是两块地,一大片豆苗生机盎然,青嫩嫩的叶子随风摇动。
    早在之前他就发觉这里有野兔子偷吃豆苗叶子了,迟长青特意做了弓箭,就是为着猎这只送上门来的兔子,正好改善改善伙食,给他的小哑巴加餐,近些日子来,他总觉得洛婵瘦了许多,要多吃些肉才好。
    不过兔子要怎么做才好吃?他倒是没做过。
    红烧,清炖?
    迟长青一边琢磨着,一边拎着死兔子往自家的方向走去,金色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步伐稳健而轻快。
    村口的河上有一道石桥,桥边长着一株歪脖子的老槐树,树下的河边有一块巨大而平整的青石,平时村子里不少妇人会来这里洗濯衣裳物事,一边说着闲话,她们讨论的大多是各户人家的鸡毛蒜皮,东家丢了一只鸡,西家两口子又吵架了之类的,谁家媳妇对长辈不好,不孝顺,大概就是谁没来就议论谁。
    迟长青从桥上路过的时候,妇人们正说得热闹,因着被大槐树挡住了,她们在下边也就没注意到桥上有人,迟长青本不在意这些,但是不知怎的,突然就听见了他的名字,确切来说,是她们在议论洛婵。
    一个妇人一边捶打衣裳,一边大着嗓门调笑道:“你们是不知道,上回长青两口子从村口路过,大庚伸着脖子看了半天,跟只鹅似的,还打量没人注意他呢,可笑死我了。”
    “他又在看谁?”
    “还能是看谁啊,长青他媳妇呗,不过要我说啊,那小媳妇确实是生的俊,那身段那脸蛋,啧啧,一看就不是咱们这穷山沟里养出来的……”
    迟长青倏然停下脚步,听另一个妇人接口道:“话说,大庚不是常钻那小娼妇的门吗?我昨儿还在听他媳妇在骂呢。”
    “哎,那他不是盯上长青他媳妇了吧?”
    “谁知道呢,啧啧,就他媳妇生的那模样,哪儿能不招猫呢。”
    迟长青在桥边站了一会,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彼此互相使个眼色,说闲话的几个妇人都讪讪地住了口,低着头各自洗起衣裳来了,谈论的话题立即就岔开了:“哎,大德嫂子,听说你家迟宽在城里找到了好活儿不是?是什么活呀?”
    妇人们又若无其事地谈论起旁的事情来,迟长青扫了她们一眼,都是些熟面孔,在村里总能见到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认了那些人的脸,这才拎起野兔子继续往小桥湾的方向走去。
    院门紧闭,隐约能听见门缝里面传来母鸡咕咕找食的声音,估摸着是孵蛋孵得饿了,跑出来溜达,迟长青从腰间摸出钥匙来开了锁,果不其然,一眼就看见那只老母鸡蓬松的羽毛,被微风吹起时,宛如一个炸开的鸡毛掸子似的,昂首阔步。
    它在檐下的台阶旁流连不去,仿佛还在怀念早上那一顿难得的美食,迟长青心情本就不佳,这会儿便居高临下地指了指它,拿出当年调兵遣将的气势,告诫道:“给本将滚回窝里去。”
    母鸡歪了歪头,全然没搭理他,继续试图去啄食瓦盆里的那一株蕙兰,迟长青一看顿时心道不好,这株兰草正是上回他和洛婵一同去山里时移回来的,小哑巴特别喜欢,每日都要蹲在这瓦盆前看半天,精心侍弄,甚是上心,若叫这母鸡又给啄坏了,迟长青怕她会哭。
    眼看那只鸡伸长了脖子去啄,他一急,索性自腰间拔出两支竹箭来,弯弓搭箭,嗖嗖两声,双箭齐发,无比精准地擦着母鸡的头顶飞过去,吓得它登时咯咯大叫起来,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迟长青这才走过去,正欲捧起那盆兰草,却听身后传来满贵婶子迟疑的声音:“长青,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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